张五常 著名经济学家
哈尔滨工业大学——是的,那大名鼎鼎的哈工大——九十周年校庆,邀请我到那里讲话,却之不恭。我到过东北几次,可没有到过那么“北”的哈尔滨,太太和我都想到那个以冰雕驰名的城市走走。另一方面,自己老了,希望多见一些年轻的同学。于是建议,如果在同一行程中能多到一两间大学讲话,我乐意。朋友奔走相告,结果是七天讲了七场。哈尔滨讲了哈工大、商业大学与工程大学;沈阳是一家商业机构;大连是那里的理工大学、海事大学与东北财经大学。
尽管我对内地的大学教育还不满意,我得承认他们改进得很快。到内地的大学讲话十多年了,东南西北都讲过,每次旧地重游,学子与老师的水平提升令我惊喜。我还在批评,可能因为自己来日无多,迫不及待也。前些时,是四月吧,到北京讲了三间。这次东北之行后,我对一位朋友说,可幸自己早生五十多年,际遇好,抢先跑出,站稳了脚,如果当年是今天,要跟今天内地的学子一较高下,我跑出的机会是零!是时也命也运也,非本事也——能不偷笑乎?
中国的东北历尽沧桑。我不熟悉那里的历史,简略知道,一八九八年俄罗斯以建造铁路为借口占有哈尔滨,一九三二被日本仔赶走。日本仔是一九四五在中国“散水”的。今天,哈尔滨的朋友对俄国人显然有好感,但对日本仔却说不出半句好话。日军侵华惨无人道,我自己也曾身受其害。要不是今天的日本仔是朋友,我会建议再打过!
今天的哈尔滨,俄罗斯的旧建筑很多保留得好,而新建筑不少受到俄文化的影响。很多招牌用上俄文。最难得是保存及维修得非常好的索非亚教堂,一九○七年建造,显然是用足心机、下足重本之作。同行的郑医生心水清,说俄国佬当年打算永远不离开中国。哈尔滨的第一晚,招待的朋友宴请俄国菜,不怎么样,但其中的罗宋汤(他们称红汤)是我品尝过最好的。该餐馆是俄式旧建筑,风格古雅可爱,为了保温墙身厚约四呎!
哈尔滨有不少店子出售今天俄国的产品。我特别注意一些造得很不错的怀表,是电子石英表,售价二十元。这个零售价中国造不出来。我买了三只。可惜不容许讨价还价,因为我很想知道最低售价可以是多低的。想来那些表的成本价不到人民币十元。这显示俄国今天的实质工资比中国的低。另一方面,哈尔滨有不少俄国游客,据说消费力不弱。跟表价奇低这现象加起来,我得到两个可能的结论。其一是俄国的石油及其他天然资源丰富,政府多派福利;其二是俄国的贫富差距比中国的大得多。
哈尔滨正在大兴土木,建地铁,到处沙尘滚滚,但建造好了的中心地带华丽,有气派。大学的校园有看头。一个叫太阳岛的地方,保存得好的旧建筑档次高,是有钱休闲的好去处吧。太阳岛据说是冰雕展出的地球冠军之所,严冬时参观者众。朋友,是摄氏零下三十多度,你要不要去看?
二○○一年到过沈阳,这次再去,面目全非,市容改进之大是奇迹。只不过九年前,算得上是大都市的沈阳是一个破落的地方。那次逢天雨,烂泥处处,不堪入目,也不堪回首。今天呢?沈阳是美轮美奂的大都会了,绝对是!
在神州大地,好些城市的建筑发展,不亲眼看见不会相信。你要相隔五至十年去一次才能体会到我遇到的震撼。不要太久,五至十年算是短时日,才能把你吓一跳。我很怀疑北京公布的国民收入增长率的可靠性。新建筑的数量增加与楼价的升幅是代表着财富累积的上升,其速度看来是远超国民收入的增长率。费雪(I. Fisher)的收入与财富的关系的简单方程式不可能错,但我们要怎样解释中国的发展明显地违反了费雪的方程式呢?是难题,我有答案,但不说,要考考同学们吧。是难题,天下能答得对的恐怕不及一掌之数。
从沈阳到大连是坐汽车的,走的是他们说的“天下第一路”。是非常好的来去共八线的高速公路,但要在中国拿个第一恐怕不容易,姑勿论天下了。世界级的高速公路今天的神州随处可见,我的品评于是不着重路的本身,而是路旁与路中央的种植园艺。中国农民的移植功夫无敌天下,且工资相宜,车行的两旁景观才应该是公路大比并的重点吧。
大连到过好几次。海岛不算,大连是整个中国唯一有西海岸的城市,因而天气奇佳。我的理论是地球向东转,风于是向东吹,有西海岸吹来的风是海风,带来海洋的温度调节与空气清新。美国西岸的天气远比东岸为佳也。
曾经赞过洛阳清洁,但论到城市清洁大比并,大连胜洛阳。两个衡量胜出。其一是大连是较大的城市,其二是大连的清洁广及郊区。大连的朋友喜欢举日本仔曾经占领为理由;我是打死也不给日本仔半点功劳的。大连比日本的清洁城市还要清洁。一百万以上人口算,大连是我见过的最清洁的城市——欧美的比不上——何况大连的市区近三百万人。大连的发展也快,奇怪是那里的工地一律清洁。
赞开中国的建筑发展,我要多赞一项。赌你猜不中是什么。如果要在中国拿出一项建造作品参加国际大赛,你会选什么呢?赌你选不中。我选高级宾馆的客房装修。见过几家超级的,这次在大连入住所见,论高雅新潮、手工精妙,可参赛。只有一个小问题:不懂英文不容易用客房的洗手间!
也是这次访大连,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高山上钓海鱼。说是高山过于夸张。是一个约二百呎高的悬崖,栏杆离崖约二十呎,钓者用鱼竿、重铅坠、长丝,大力把钓饵抛出去,下水处看不到。好几位钓客,合共所获只是两三尾不到二两重的小鱼,其钓瘾可谓大矣。
说到钓海鱼的胜地,六十年前的香港无敌天下。虽然当年逾十斤的鱼绝无仅有,但品种多,有色彩,美味。不易钓,钓者要跟鱼斗法的。“海鲜”这一词是香港当年的钓客发明的,钓与吃的乐趣可想而知也。今天的香港没有鱼钓了。众人皆说海水污染太甚,鱼活不了。我说是区区在下与一群钓友钓清光(一笑)。
回头说哈工大校庆,请我在一本册子上题辞,我写“九十为春”——没有闯祸吧。这类题辞最忌俗气。
这里附刊书法作品一帧,是送给哈工大校庆的,八呎整张的大宣纸,写毛润之的《清平乐》,意头想来恰当。我这个大教授五十五岁才开始习书法,当时黄永玉说要习十年才毕业。我习了十九年,比从本科一年级到大教授多了一倍时间。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