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融:哀兵破釜
这个经历过成功与背弃、中国汽车史上的争议人物,经过数年的异乡岁月终于明白,唯有借助面向未来的商业、而不是纠缠于过去的法律政治问题,才能帮助他。“正道”汽车能带他回到中国吗?
八年后,仰融又一次坐在了《中国企业家》面前。又一次讲起了他的造车梦。但梦梦已不同。今天的“正道”和昔日“华晨”—两个梦之间,横亘的是一个深深太平洋[12.59 0.08%]、一位企业家正值盛年的八年时光、一通全球汽车业甚至世界政经格局的天翻地覆,还有个人信仰的赫然变化—一名信佛者转变为基督徒。如今的仰融,非常自然地脱口而出:“我为上帝打工,这份事业被祝福。” 采访情境迥异。八年前,本刊记者为了见到仰融,从沈阳追到上海,最终在上海的华晨大厦里,仰才匆匆露面,出来跟记者谈了一个多小时又被请去开会;从华晨大厦的会议室里,可见开阔奔流的黄浦江。这次见他,我们则必须追得更远,最后是在他洛杉矶宽大舒适的住宅里,从容谈了五个小时;适逢加州雨季,采访到一半,外面大雨开始如注,甚至有冰雹不时砸在窗户玻璃上。 室内慷慨陈辞、滔滔不绝的仰融,对外部天气的恶劣几无察觉。他的外表跟八年前相比,并无衰老迹象,气色甚至更加红润饱满,发型自他宣布组建“正道汽车”后从“大背头”改成平头。后者的变化简直是个妙笔,将他从以前颇有几分高高在上、严厉僵化神秘的形象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更洒脱、随性而鲜活的人。 我们从“流亡企业家”的概念谈起,到他中美两地齐发、产业与资本互动的正道造车计划,直至他引以为豪、自称花了三年时间研发并刚拿到美国专利局专利许可的某金融产品。他指着《中国企业家》2010年第1期上的封面故事《劫后郑俊怀》问:这是谁?伊利是做什么的?正道汽车的二号人物、副董事长,仰融在资本运作上的得力助手黄春华忙低声向他解释:伊利,国内最大的乳业公司。 显然,仰融去国有时、乡事已疏。他应该感到庆幸。如果不是2002年5月底他决定闪电离国,他后来不是没有可能陷入跟郑俊怀同样的囹圄岁月。 到美国后长达四年的时间里,他一方面想在美国立足,规划新生活比如亲自设计并建造他现在所住的这所宅子,一方面竭力通过各种途径来讨还他在华晨资产问题上的所谓“清白”。四年后,面对无实质进展的讼案,他似乎想明白了,唯有借助面向未来的商业、而不是纠缠于过去的法律政治问题,才能帮助他“回到”中国。2006年底起,一个新的、宏大汽车梦开始在他眼前涌动,并逐渐成形。那时,1957年出生的仰融就要跨入50岁。五十知天命。 “我回归了。”仰融说,“你们都知道汽车行业是一条不归路,一旦回来可能这辈子要交给这个行业。” 造车与造人 美国当地时间2010年1月19日,阿拉巴马州首府蒙哥马利一间酒店,美国正道汽车有限公司(Hybrid Kinetic Motors Corporation,简称“正道汽车”,仰融为实际控制人)与久加诺意大利设计公司正式签署了造型和整车开发合同,价值4亿欧元。阿拉巴马将成为正道汽车的美国生产基地之一。该州州长称,在正道10亿-15亿美元的投资启动后,政府将给该项目提供2.5亿美元左右的土地费用减免优惠。 这一天是美国的马丁·路德·金纪念日,而蒙哥马利这个安静的南方小镇正是当年年轻的金以牧师身份开始他毕生事业—反种族隔离运动的地方。1963年,金组织了华盛顿游行,并发表著名演讲:《我有一个梦想》。 人人都有一个梦想。蒙哥马利会是仰融第二次造车梦起锚的福地吗? 在仰的描述中,他此番重起造车念是被身边几个朋友“忽悠”的。他来美国后,琢磨过一些商业项目,但都跟汽车没关系。“造车前,仰总看过投资移民项目,还做过保健品,我跟他说,保健品这种事不是你做的。”黄春华是其中一个“忽悠者”。华晨失守前,原先华晨“四大金刚”集体反水,华晨宁波项目副总指挥黄春华成为仰融身边最亲密的助手,虽然他在仰融去美国后也离开华晨,重返证券公司捡起老本行,但跟仰融始终有随时再度合作的默契。 此外还有一人。2006年底,仰融在美国家中接到沈阳一个故人的电话。此人自1995年起便是仰融在汽车技术上的启蒙人、老搭档,据称为“老付”。一位要求匿名的原华晨高管证实,确有老付其人。“这人工作积极性很高,不顾家庭。但他有时说起话来不着边际。他痴迷于发动机,这方面是好手。” 据仰融说,老付在电话里跟他分析国内外汽车业大势,放下一句话,“只有你出山,才能把全球汽车工业激起千层浪”。“我有这么大威力?”仰融问。付说,“你不信?你走这条路,技术上我不拿工资全身心配合你。” 老付成为正道汽车首席技术官。“他通晓英德意日俄五门语言,能在24小时之内与国际顶尖技术同步。”仰融说。昔日造中华轿车时,仰付二人即在“高起点、大投入、领先10年不落后”的理念上达成共识,“老付的一个工程方案要搞5-8年,是钓鱼工程,被人认为具备‘可骗性’。但我可以通过资本市场来满足他资金需求,可骗工程变成可批工程。我俩一个是技术疯子,一个是金融疯子。”这次亦然。老付与仰融的碰撞结果是,新创的汽车企业应该走把天然气、电、汽油三种混合动力集成到一个平台上的技术路线。为此,正道完成了与德国FEV公司的动力总成谈判。FEV是世界三大权威内燃机研发机构之一,拥有混合动力技术方面前沿核心技术的公司。丰田的混合动力技术原形和第一代技术来自于FEV。 据媒体报道,正道汽车拥有的是第三代内燃机技术,把三种动力所跑里程折合到每升汽油上,汽车可以行驶300公里/升,燃烧率可以达到95%以上,接近零污染—这只是关于正道混合动力汽车最简单的描述。事实上,仰融还能无比流畅地通过一系列技术、环保、节能数据,来证明正道之“绿色”与先进。 2月3日,德国FEV总部一位工作人员接受《中国企业家》电话采访时称:“FEV确实与正道汽车签署了合作合同。不过,有关具体的金额和内容不予以回应。” 迄今为止,大多数专业人士认为仰融在开“国际玩笑”。要打造一款结合了电动机和一台1.5升发动机的混合动力系统,最大输出功率将要超过400马力,并且要达到百公里5升左右的油耗。“这听上去有点不靠谱。”德国一家咨询公司评论。 三合一混合动力系统并非主流市场所选择的新能源技术,大行其道的是电动车。 在美国,从福特这样的成熟大厂到加州Tesla Motors这样的初创企业,都是在电动车技术上求索。中国亦如是。1月26日,中国工信部发布的第203期新车目录上,比亚迪首款纯电动车E6名列其中。比亚迪宣称E6今年上半年在国内上市,预售价为30万元左右。 但仰融坚持认为,10年到20年内,除非电池有重大科技革命,不然电动车不可能成为主力。 这像仰融的路数。想人所之未想,做人所之未做,一如他当年硬是在证监会主席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能把华晨汽车做到海外去上市。一位仰融昔日的老搭档说,“我翻看了所有正道的材料。没干就开始(宣)扬了,这确实是仰融。但我并不怀疑他所说技术的可行性。” 仰融对一些尖端技术的嗅觉相当敏锐。 一直以来,仰融非常关心美国国防部的“苍鹰”(Aquild)。它是一种近距遥控飞行器,可以用于军事侦察。“苍鹰”用电池飞出去,飞回来。如果时间长,需要它的电池必须要用纳米发动机。2008年年中,仰融偶然在媒体上看到一条信息:英国伯明翰大学有一个一流的纳米发动机技术,用于IT领域,该项目的牵头人为Kyle Jiang(姜开春)。一看名字,仰融知道这是一位华人。他关心的是该技术能不能用于汽车。仰立即叫助手飞往英国,带去仰融一封信和一本书《见证清白—仰融失守华晨真相》,力邀姜面谈。一个月后,姜来到洛杉矶,与仰融商讨该技术工业化及转让问题。2009年7月24日,正道汽车正式成为这项技术的拥有者,准备将该技术运用到新能源汽车的发动机部分。 本刊记者通过邮件联系到姜。他确认了该项技术的转让,但不愿就此技术的后续研发进行评论。仰融给研发团队的要求是四年拿出样机。仰承认,有失败的可能性,但是他紧接着反问道:“这种高科技好像未来的精神鸦片,当这个东西放在你面前,你能睡得着吗?!” “仰融是一个‘我执’、‘我慢’(编者注:均为佛学用语)的人。”一位采访过仰的记者说,“对一流的想法、一流的人才、一流的技术很执着、尊崇,而对非一流则是骨子里的傲慢。” 心高气傲、高举高打,是所有稍微接近仰融的人都能感受到的气息。从他以前造中华轿车调动世界一流设计资源,到后来将宝马引进沈阳、与罗孚合作未遂这一系列的轨迹,都体现出这一点。此人善于讲排场、精心走高端。当年为了跟宝马谈合资,华晨高管的“坐骑”全换成清一色宝马,仰不忌讳地说,就是为了换给德国人看;现在正道高管则每人开一辆仰老板配的奔驰,每当正道团队集体出动,高速路上就是一个奔驰小车队;包机,也是仰融从中国带到美国的出行习惯。他非常知道选择这些出行工具可以向外界传达什么样的信息。只有传递了这些信息与信心,他才可能笼络来更多的资金与资源,去圆他讲的故事。这是一个罕见的将产业思维跟资本思维融合得严密相扣的造车家。 从2008年起,仰融在北美大陆上展开了对顶尖华人汽车人才的追逐。 2008年12月底,当时任通用全球模具-冲压-制造工程技术中心首席工程师的王川涛CT接到个消息,说加州有个华人想造车,有意与王一谈。王抱着好奇心,借着圣诞假期跑到洛杉矶去跟仰融会面。“初次见面,感觉这人(的气派)像一个退休的将军。他问我,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做车?”CT回忆说。华人怎么可能在底特律自己做车?底特律华人基本都是工程师出身,在三大汽车商扮演的都是打工的角色,CT自己,是做到“三大”最高技术管理职位的华人,但他也明白差不多到顶了。像仰融这样带着激情梦想与理念、可以旋风一样在你身边刮起造车狂想的企业家,在底特律,没有。 第二次,CT带着同在底特律工作的太太Joy去见仰融。“他站在房子门口,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透过他的大背头,有种不真实感。”时间是2009年1月17日,Joy被仰的气场震撼,仰的那套话语体系、思维表达是她这10多年在美国根本没有听过的。 他们听到了一套跟其它任何汽车公司都不同的产业布局,简直有横空出世感:正道要成为全球华人的汽车品牌;它的产品是新能源混合动力车;指挥中心在洛杉矶,制造基地在中美两国同步展开,量产后均达百万辆级;各个基地制造工厂车间化,不拥有产品的定价权、物流权、销售权、采购权和财务权;为避开审批政策和发挥成本优势,中国基地出口零部件,享受出口退税,而美国三大制造基地大部分负责总装…… 此前,仰融这个人和华晨汽车这个品牌从未进入过底特律的话题圈。跟仰认识后,CT和Joy专门到网上去搜了仰融的经历。“他以前的汽车经历应该算是很成功的。至于和地方政府的产权纠纷,那是可以理解的。”CT说。 不过,要想结束CT16年底特律的职业思维和判断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混合动力?中美联动?上百万规模?这根本不可能。”曾被评为“2008年全美杰出亚裔工程师”的CT一开始对仰融的计划经常提出质疑,甚至是挑战。“造这么多车,人力、物力哪来?” 仰融说,CEO你当,钱由我来找,车由我来卖。“你就是好好把车做出来。”仰融说。 “只要值得我去做的,我会冒险,”CT说,“因为这么大的设想,这个经历本身就是激动人心的。一辈子能够干这么一个事,干成功了当然是最好;即使不成功,这趟经历也是在底特律找不到的。” Joy对王川涛说,CT,你可以跟他造汽车。她自己也走出底特律,来到洛杉矶,成为正道一员。 仰融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底特律这个昔日的汽车城这两年的沦陷,让大批技术人员必须要重新选择职业生涯。据介绍,目前在底特律地区从事汽车行业的华人有四万人左右。通过一年时间,仰融已集结了美国30多位高级工程师、汽车博士。“找工程师很容易,但要找能把我这一套造车想法都理解下来的人却不易。以前在底特律‘三大’工作过的人,未必能够认识和了解我对汽车的重要性。所以,来一个人要跟他讲,来一个要跟他讲。这是在打造正道的血液与基因。”仰说,“最怕工程师墨守成规,再去改变,很难。他们在原来的岗位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场面。” 钱从哪来? 这个场面何其大矣。 在仰融的规划里,正道将在美国投资100亿美元,建设3个汽车基地,总共将达到量产规模300万辆,2013年汽车下线。同时,计划在中国建3个生产基地,一期计划投入400亿人民币(下同)至450亿元,建设300万台发动机和100万辆整车规模,从今年起,未来八年实现产能300万辆,产值达到1万亿元,创造税收1000亿元,提供10万个就业机会。 “这个项目足以证明仰融目中无人。”一家跨国汽车公司的管理人员说。想想看,丰田汽车花费了12年时间,才使其混合动力车型普锐斯的全球累计销量突破100万辆。 首当其冲的问题是,钱从何来? 1月26日,仰融控制的香港上市公司远东金源(1188.HK)先后发布两个公告。一、远东金源透过其全资附属公司正道汽车在中国成立一间全外资企业,即天津正道股权投资管理公司。二、远东金源宣布当天股东特别大会上以投票方式通过两个重要方案:一是股东大会通过有关“公司股本从3000亿股增加到8000亿股”的方案;二是远东金源易名为Hybrid Kinetic Group Limited,正道集团有限公司(简称:正道集团)。七年前,仰融守住了现今这家香港上市公司,这是他离开华晨后保住的唯一的商业血脉。和正道汽车一起,它们将是仰融卷土重来的重要筹码。 截至2月4日收盘时,正道集团股价为0.33港元。从仰融2009年年中宣称二次造车以来,股价涨了300%之多。但是,“仰融的造车计划,正道集团暂不能承载融资使命。”香港一位分析师说,“需要与仰融团队的造车进程配合。” 现在正道集团的融资来源,主要指望它旗下的美国投资移民项目。 半年前,仰融开始主动出面接受大陆媒体采访。与之相应,2009年7月1日,远东金源宣布,同意“斥资780万港元收购ACFI共80%权益”。ACFI为美国阿拉巴马州注册公司,主要从事阿拉巴马州移民投资(Employment Business5,简称EB5类签证移民项目。ACFI可发行1572.4万个A类有限责任合伙单位每个单位500美元,必须在2012年之前用完,以私人配售形式供投资人认购最低认购额为50万美元,5年后转换成价值65万美元的远东金源股份,所有指标全部用完后可筹资78.62亿美元。 “目前我对ACFI的要求是,在2011年年底前完成5000个投资移民的指标。这部分融资将达到25亿美元。目前ACFI融资顺利。”此前仰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如是说。此次采访他对本刊确认,ACFI对2010年完成2000个投资移民指标胜券在握,这意味着可有10亿美元入账,将用于阿拉巴马州等项目的开建。 根据美国移民局网站显示,最近几年,EB5类签证的申请和获批人数包括移民及家属一直不断增长,2008年10月—2009年9月的上一联邦财政年度获批的EB5类签证移民总数已从2008财年的1443人升至4218人,其中七成左右来自中国、韩国等亚洲国家和地区。换句话说,ACFI要一举拿下全美投资移民市场50%的市场份额。 而在中国计划投资的400多亿元人民币,据正道说,三分之一的资金来自境外,其余部分来源于当地政府、普通投资人、战略投资者和银行的配套资金。具体操作方式是各路投资者做成若干基金,由外资企业正道股权投资基金管理公司管理,这些基金将去收购数家A股上市公司,并把汽车项目装进上市公司,从而接通资本市场管道。 2010年1月19日晚,仰融接到来自中国电话,被告知其用于中国造车项目融资而收购的首个A股公司计划,获得当地国资委的批准。1月26日,天津正道股权投资管理公司成立,黄春华出任董事长,另一个多年跟随仰融的资本操盘手陈晓出任CEO。 两种主要的融资手段,并不是无懈可击。一位曾去美国考察正道汽车移民项目的专业人士对《中国企业家》说,仰融的投资移民项目太大,太复杂了,他并没有向客户推荐这个项目。大部分移民中介机构更喜欢向客户介绍投资额并不大,投资方并不复杂的项目。“我和我的客户不具备足够的远见去判断他的未来。”他说。 据公告,所谓移民融资型项目发行的是有限责任合伙单位。投资者实际上进行的是对远东金源的股本投资,不予退还、赎回和偿还。上述人士说:“其实,投资移民拿到绿卡,回报多少并不是关键,现在许多客户关心风险。投资要有资产保证。而最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就是房产。” “在美国,行业前景被看好的只有房地产。”上述人士说。 再看大陆的融资管道。“2010年以后,中国的地方融资平台一定不会像2009年一样火,这样风险太高了。”一位专业人士告诉记者。从今年起,各大商业银行将过热行业的贷款审批权上交到了省行和总行,钢铁、房地产、汽车等行业贷款不易。 由于收购内地上市公司并控制汽车基地的是正道股权投资管理公司下面的基金,所以正道实则只是内地汽车项目的运营者而非拥有者。用别人的钱来买自己发的“纸”股票、办自己的事,是仰融津津乐道的擅长事,仰多次在这方面流露过他的自得和桀骜,“我哪儿能用钱去买别人发的‘纸’呢?只可能相反!” 由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仰融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正道股权投资管理公司管理层的名单里。在《中国企业家》与仰融团队两三天的相处过程中,仰融数次笑着对黄春华和陈晓说,你们到时要把我开了,不认我这老板了,我可是没有办法哦!这种半开玩笑的话,只怕更像对黄陈等人的某种暗示提点。 这毕竟是一个在“流亡”名单上的老板。 “流亡”前传 以仰融之精明机敏、谨慎周密,似乎不应该走到“流亡”这条道路上。 无人可做权威性证实,仰融的精明周密,是来自他的某种天赋、还是他在经商前的特殊职业经历这次在美国采访,当某报记者向仰求证他传说中的负伤之事,仰融摇摇手说“敏感事不提啦,你能找到我档案吗?找不着!”,或者长期在资本市场上的修炼? 他自己主动提到的一个经验来源,是他接受到的一个长辈告诫。1991年,他决定从商时,一位参加过延安整风运动的老革命告诉他,下海必须要做到三件事儿:第一,不能不顾家庭,因为在中国有点事儿,肯定是连根拔的;第二,必须廉正,廉到觉得自己都是在演戏,随时要准备有人整你;第三,要保护自己,在你做出最后决定的一刹那,不能跟任何人讲。“每时每刻都要小心,你越做得成功的时候,人家是拿着望远镜看的。” 仰融听从了告诫:第一条,1992年,他就将太太移民到美国; 第二条,迄今为止,仰融被立案调查以来,有关方面拿不出仰融在华晨期间的经济犯罪证据。据仰融说,仅查出来他在华晨董事长任上两年领的6000元过节费的个税没缴。让仰融骄傲的另一个例子是沈阳慕绥新贪污案事发后,华晨一开始排在企业嫌疑名单头一个,但查了半天到最后却证明和慕案没有关联。 第三条的最佳运用,莫过于他2002年5月底策划逃离中国。当时在秘密赴美前,除了他太太,再无第三人知道他下一步的去向。 表面看上去,仰融为人豪爽开朗,但他对环境有相当的不安全感和警惕性,所以着着留有后手。这次接受《中国企业家》专访,他承认,当初跟宝马的合资就是中华汽车[61.00 0.00%]失败的后手,如果中华搞不起来,就卖掉宝马合资线;美国家庭、他本人曾经的香港居民身份是他在中国商业全盘失败的后手;2000年左右加入华晨的黄春华是他对待不思上进、令他失望的“四大金刚”的后手。他的敏感多疑作风投射到企业中去,使昔日华晨在他这个资本大佬指挥下,竟呈现出难得的管理精细的一面。“老板对下属,”黄春华说,“无论是人格和能力要求都很高。”但可想而知,他的团队和下属因之常感到某种威慑。 仰融自己给我们说了华晨期间的一个小故事。某次一家供货商送他一块手表,令他警觉:他们会送我表,不会送我管理层东西?他立即召集会议,要求管理团队今后要将所有收受的钱财礼品上交,并登记在案。一段时间后,仰融发现有五位高管从没有收受礼品的登记。仰融遂自己掏钱去买了5块表,交给零部件公司的老总,让他私下送给该5人,要确认送到。几天后,有3块手表交回来了,另两块表始终没有出现。几个月后,没交手表的那两位被仰融二话不说调离沈阳。“可以说,每一个车间都有我安插的秘密情报员。沈阳方面的任何动态,我在香港也马上知道。”仰融即兴说起这些毫不避讳。他问记者,如果管理层和员工行正坐端,怕我什么呢?!有什么恐惧的?! 他强调,迄今为止任何一套管理体系从功效上都没有超越军事化管理,因为军队里管不好是要人命的。开发中华轿车时,仰融买了20本《蓝血十杰》送给沈阳管理层,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军人小团队在二战后怎么将军事后勤统计那一套带入福特。“要防止和杜绝腐败,就必须保障司令部有绝对的控制力。” “仰融在沈阳时,员工爱他,中层怕他,一些高管恨他,恨他的是他的敌人。”一位坚持匿名的金杯前高管说,“对一些高管,做错了事,仰融毫无情面可言,一定是打入‘冷宫’。他是一只‘铁面狐狸’。” 仰融属鸡,因自谓不贪污不行贿而自称“铁公鸡”。但“铁面狐狸”显然比“铁公鸡”对他的描述更加准确。 他是一个对周围气氛、运势有直觉和敏锐感知的人。十多年前,他是华晨金客俱乐部的董事长,拥有沈阳海狮足球队。2001年甲A联赛,在上海作战。8万人的体育场,仰融坐在主席台头排。踢进去一个球,万人站起来欢呼,偌大体育场发出“轰-轰-轰”的鸣响。“我那个时候感觉是什么?这太刺激了,比搞工厂搞汽车还刺激。我突然理解了政治领袖需要的是什么,就是要站在高楼上,接受万人致意与欢呼的那一瞬间啊!那一刻我真有想站起来向万人挥手的感觉。”仰融回忆,他转到后台,拿了一罐冰镇可乐,灌了下去,压了压火。三天后,他决定把海狮足球队卖掉。“企业家不能玩这个东西,太虚了。如果天天都陷入这样的架势与快感里,企业还做不做了?后患无穷。我跟慕绥新说,我要集中精力搞汽车。”众所周知,中国足坛如今已是丑态百出,仰融退得及时。但华晨金客俱乐部飞掉沈阳海狮足球队的真实原因,是否就源于仰融喝的那罐可乐,难以考证。 跟无数企业家一样,仰融心里有“做大”与“安全”两重纠结的心魔。一方面被本能欲望所驱使,拼命做大,想着“企业越大,越安全,谁也动不了了”,另一方面,聪明如仰融,时常能嗅到“大了之后”的危险气息。但他难以止歇。他唯一能做的,是尽量规避与防范后者(比如仰融曾经拒绝上海新黄浦[9.61 -0.10%]集团董事长吴明烈发出的合作邀请,后吴明烈因社保基金案获无期徒刑,前者之火却兀自雄雄不可熄灭。他在35岁即运作成功中国企业首例海外上市,受到中国政府最高领导的接见,这是何等快意事!他记得自己当年走出中南海时,脚步都发飘,恍恍然不知自己是谁。“哪个企业家能抵制这样的诱惑:可以连续10年参加国庆招待晚宴?” 怀抱着尽快做大、以和冥冥中的“无物之物”抗衡的冲动与诉求,当宁波罗孚项目出现在仰融面前,他没有刹住脚。 迄今为止,仰融与宁波项目副总指挥黄春华对华晨当年与罗孚可能的合资项目仍耿耿于怀,抱憾甚深,声称中国汽车工业到现在为止也没任何一起合资案能有这样的深度、广度,能有这般精妙的融资设计、产品规划。华晨把前景看好的罗孚项目放在宁波,作为交换条件,仰融和宁波地方政府达成协议,由华晨系下一公司控股杭州湾大桥。罗孚方面谈判顺利、宁波政府又主动投怀送抱,足令仰融心潮澎湃,忘乎所以。仰融认为,发展汽车工业,地方政府优惠政策是成本控制的关键。而宁波给的条件在整个辽宁省都拿不到仰融至今还半开玩笑:都是宁波“胶水式”招商把他害了,比如说,5年免税,5年减半,4333亩土地几乎零地价。“还有金融给我配套,我的擅长就全用出来了。”仰融回忆,“我当时还是上海金茂88楼的会员,我想有朝一日把中国第一高楼、世界第一长桥这两个公司捆绑在一块,那将是中国很好的上市公司的概念。” 这次没有一罐冰可乐把仰融的虚荣之火压下去。 “仰融出走前两年多的时间,他可能对沈阳甚至辽宁省政商关系已经失去信心。加上当时整个中国的政治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于他来讲,多少会一些不安全感,所以他急于走出辽宁。即使他确实没有问题。而辽宁省政府认为仰融到宁波是金蝉脱壳。”一位要求匿名的原金杯汽车[4.33 0.46%]高管说。 辽宁方面开始收紧对华晨的控制。2002年3月11日财政部企业司发函,即311文件,要求把香港华晨中国[2.50 -0.40%]汽车控股有限公司、香港圆通科技控股有限公司、珠海华晨控股有限责任公司、上海华晨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华晨实业公司及其派生的所有公司,和管理层以个人名义注册的公司及以其亲属名义注册的公司一并划转辽宁省人民政府,所有债务一并划转。并要求抓紧时间进行审计,防止国有资产流失。 3月14日,辽宁省成立“接收华晨资产工作小组”,开始全面清查、核查、接收华晨资产。仰融承认,由于历史原因,华晨资产有说不清的问题。“整个过程中,国家没有投资一分的证据,但是公司形成这么个规模,跟政府的支持和特别是最高领导人的支持分不开的,所以本人从来没有说这个公司是我的,但是领导也从来没有说这个公司没有我的。”仰融说,“在跟辽宁省交接过程中,北京有关领导指示,给我们管理层30%股权。希望转到辽宁省后也要执行这个30%股权。但是在交接过程中迟迟回避这个30%不谈。” 事实是,这30%的股权也是有条件的。前提是华晨中国(1114.HK,CBA)要腾出两个董事席位。仰融不同意,以他之孤傲强悍性格作风,他预感到根本不可能和体制合作成功,“我宁可30%不要,我做到60岁退休,交给共产党,走人。” 不过仰融都来不及做这个决定。因为这时,他曾经倚重的华晨“四大金刚”开始集体反水。也许在黄春华参与宁波项目之时,“四大金刚”就知道他们在被仰融逐渐抛弃。据仰说,这几个人向政府说,仰融肯定有经济犯罪事实,并且保证,没有仰融的华晨也将运转良好,这促成了政府“拿下”仰融的最后决心。 “苏强跟了我十年,想下山练剑,他迫切要当CEO的欲望已经没有办法来用言语来表达了。我在上海医院里的时候还讨论中华车下线的定价问题,但发现他已跟省里有承诺,我说话已不管用了。我知道我的磐石已被动摇,外忧内困,如果我继续留下已然是孤掌难鸣,成了光杆司令。”仰融说,“走是我唯一的选择。” 回想起来,仰融很佩服现任重庆市市长黄奇帆。 2000年8、9月份的光景,时任上海市副秘书长黄奇帆和仰融在金茂88楼吃饭。黄对仰融说,华晨这个资产我们研究过,是不干净的,早晚得出事儿。黄奇帆给他举例,上海市黄浦区有一个老头70多岁了,以前是高级工程师,退休后办了工厂就挂在街道的办事处下,结果做成资产20、30个亿的企业。他们打几次报告给市里,要求明晰产权。黄说,市政府敢批1000多万元资产,不过20多个亿净资产要给这个企业家10%就有2亿多,谁敢签这个字?他对仰融说,华晨已经大到没有人敢签这个字了。仰融说,如果我明晰产权没有成功,把我打回原点就行了。黄说,那你的心态是不错的,但是你最终会面临这种问题。 “黄奇帆有水平。”仰融对我们赞道。 “当时真没有想到,打老虎也先挑个儿大的,小的打不过来。”他又说。 免受恐惧 2002年5月31日,仰融上飞机前回望中国最后一眼。“何年才能回来?跨出这一步,后面的路不知道。说实话就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心里那味道,你没有办法用言语来表达。我算是回家呢,还是出逃呢,还是出走呢,还是甩手不管呢,还是以后做胡汉三回来呢?时间不是我定的,事态的发展也不是我讲的,我一切都是被动的。失去这块阵地,事业没有根基了。几十个问题一下子要用几个小时几天来考虑,谁能想得清?除非是天才。” 所以当时你心情还是很纠结。 仰融:心情不纠结是没有可能的。但是如果只是留恋这块资产、留恋这块阵地,我会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所以“舍得”两个字,不管是从佛教上讲,还是从基督教上讲这个都是正确的,千万不要把外在这个东西看得太重。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开了,完全淡化了,完全不计较这一块东西了。我曾经表过态,说如果给我股份,我捐给慈善机构。我不是为30%而争,是为事实真相。 我太太比我还开化,早就把华晨这个忘了。我的擅长是在中国。但只要是路子对,我认为美国也可以闯荡出一片伟大的事业。把自己定位为海外华人闯荡美国,自己心态就平和了,今天在美国这么多华人,我的起点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倍,说不定十年后又是一个伟大的故事。与其一直等待资产的判决,不如我主动寻找我该做的事情,如果这八年我什么都不做,我等到的是一个0。 你现在造车,为什么还有华人品牌的诉求?你反正已经离开中国了。 仰融:这个是免不了的,你说我的面孔能洗掉吗?再说仰融到今天,实际上就是共产党培养,没有共产党培养,我能有今天? 我感觉你原来在中国造车,总是有很多神秘的色彩,在靠一些关系与背景做事,现在在美国,是不是更回归了一个商人的本色? 仰融:美国是透明的政治,你随时可以去玩政治。还有就是现在我变得更现实一点。 你对政治有兴趣吗? 仰融:不一定有兴趣,但是有时是它找上你的,你是挡不住诱惑的,而且在美国是没有风险的。如果把这个产业搞这么大的话,很难说对政治没有贡献。不过仰太不同意(我搞政治)。 说说你对中美两国商业环境的不同感受吧。 仰融:去年9月我们去乔治亚州考察投资环境。地面是警车开道,头上是三架直升机,我说我不敢坐直升机,坐车就好了。当时黄春华跟我说,仰总,原来美国也挺好玩儿的。笑这个话讲得很平常,但我想他发现了美国的商机与乐趣。在美国,如果你真的深入下去的话,你发现很少的勾心斗角,一切依法,你只要遵从它的法,你就没有任何的顾虑。它宪法最伟大的一条是,要让居住在美国的人民,包括像你们这样临时到这出差的人,免受恐惧感。这就是美国人立国的根本。 仰融在美国找到了他在国内创业十多年始终缺失的安全感吗?至少,他头顶上再没有一把悬而未落的产权“达摩克利斯之剑”。 中国版仰融,被赋予的是浓厚的“幕后感”,所交往皆是大贾与高官,永远行色匆匆、似有难言大隐。美国版仰融,回归为平民,回归了家庭,在滑雪、狩猎的丛列里出没(仰融自谓为“返璞归真”)。现在他走到哪,都要带着夫人和他们三岁的小女儿。就在1月19日,阿拉巴马州正道概念车的揭示仪式上,当仰融从台上走下去为概念车掀盖布时,他的小女儿突然从旁边的观众席上摇摇晃晃地冲出去,抱着仰融大腿仰脸叫:爸爸爸爸!仰融不以为怒,反倒笑吟吟地扶住她,直到仰太太上前把女儿拉开。 后来,仰融特意叫小女过来,一块在车前留影。这是仰融此前在国内从未表露的一面。 仰融自语,他在美国这八年,就干了几件事,盖了一房子,生了一女儿,申请了一个金融专利,现在又开始造车。照片中的车跟三岁女儿,正是他的、刚刚开始萌动长大的美国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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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经历过成功与背弃、中国汽车史上的争议人物,经过数年的异乡岁月终于明白,唯有借助面向未来的商业、而不是纠缠于过去的法律政治问题,才能帮助他。“正道”汽车能带他回到中国吗? 八年后,仰融又一次坐在了《中国企业家》面前。又一
没有性接触为什么怀孕 祁玉民:仰融造车并非坏事 没有和他接触过
当下汽车业界关注度最高的两个话题——重组、仰融造车,都将华晨汽车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华晨汽车董事长、久未露面的祁玉民终于开口。 祁玉民对记者坦言:“我逐句制定出来的‘华晨自主宣言’里面,前两条都是对老仰(仰融)自主战略
仰融:“搞汽车,就是走上一条不归路”
纽约当地时间6月30日凌晨2:00,在记者第一封E-mail发出12分钟后,仰融从加州打来了电话。 沉寂数年以后,身在美国的仰融突然高调现身,宣布将在美国本地开展300万辆产能的庞大造车计划。同时对中国市场也有300万辆产能的B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