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台多频道、多声道的立体音响？不，是左右手相搏。 1，第一次见到怒波应该是 04年初秋，但此前早已从熟人处有所耳闻。“知道谁在支持 xx诗歌奖吗？”他顿了一下，似乎特意给我留下足够的反应时间，“黄怒波，一条真正的房地产大鳄！” 也许是受了我反应过于冷淡的刺激，也许人家本来就是要追求这样的效果，他把“大鳄”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同时眼中浮现出某种不胜敬畏的迷离神情，像是说到了救世主。 那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大鳄”的说法。“什么‘ e’？鳄鱼的鳄吗？” “对。”熟人挺了挺胸脯，“不过，这条大鳄也写诗。笔名骆英。” 然而真见到怒波时，我连一秒钟也没有想到“大鳄”；相反，他的机警、热情、坦诚和谦逊，让我对骆英产生了某种隐隐的期待。在他的身上，我没有嗅到丝毫附庸风雅的阔人们通 常必备的、混合着自卑和骄横的酸腐气息。 2，杯与杯/相对 /桌/秋叶落地般空寂/ 酒残香着四散 /像女孩热吻后离去 /杯与杯 /斟酌着空 /桌 /被小雨洗净 /它不会歌唱 /也不怕被风弄脏 /那霜总会一年年来 /那酒总会一夜夜醉 /杯与杯 /总会相对 如同一幅静物画，却通篇弥漫着庞大的“空”，既可以被视为即时即景，也可以被视为末世图景，其中“杯与杯 /斟酌着空”尤为意味深长，而首句“杯和杯 /相对”和末句“杯与杯 /总会相对”之间所呈现的，也远不止于修辞的变化所带来的循环或递进关系，同时还裹进了自嘲、反讽、无能为力、无可如何等更为复杂的意绪。 这是一个“真正的房地产大鳄”写的诗吗？我摘下眼镜，无意识地端起茶杯，但只勉强控出了几滴残汁。茶杯空了可以再斟满，那么，这首《空杯与空桌》中的“空”也可以被重新基斟满吗？ 不只是这首诗，事实上，一整本《都市流浪集》中都充斥着“空”。这种“空”至少包含了“空心”和“空寂”两重涵义，而又暗喻着同一种刺心的现实，即“人”的缺席。我相信这既是分断或打通企业家黄怒波和诗人骆英的节点，也是诗集中那个无所不在的流浪汉 —“我”的出发地，由此他给我们带来一股又一股或穿行于广场巨厦，或徜徉于小巷街角，或跳荡于居室抽屉，忽而炽热，忽而冷峻，忽而愁肠百结，忽而玩世不恭的语言旋风。 那一直在诗中流浪的到底是谁？旋风的中心总是空的。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会成为灵魂的相互辨识之地。 3，一台多频道、多声道的立体音响？不，是左右手相搏。
4，“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合作一把，一起为中国诗歌做点什么呢？”笑意盈盈的怒波一边说，一边向背后的沙发椅背上靠过去。 “是吗？当然。 Why not？”一个奇怪的短语组合，连我自己都听出了其中的犹疑和对付。此前我们刚刚说完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的合作案例，那是一个悲、喜、闹剧的混合，其主人公为了履行最初的诺言，竟发誓不惜把自己的母亲卖掉。 “你放心，不会出现你担心的情况。”笑容仍在脸上，但口气已变得相当严肃。又松下来：“不就是一起玩儿嘛，大家高兴就行。什么时候不高兴了，就散伙。” 没有浮士德，也没有梅菲斯特。两个本质上一无所有的家伙对视了两秒钟。成交。 5，札幌。“七福神”居酒屋。壁灯柔和。夜行列车在头顶的天桥上轰隆隆往来驰过，令人如置身石碾阵中。 “只为一根苞米啊，就被打成了那个样子！这样的童年，我能忘掉吗？” 众皆默然。两岁丧父。顶着“现行反革命的狗崽子”的帽子跟随母亲苦度时艰，遍尝孤穷屈辱滋味。我凝视着怒波在灯光下有点飘忽不定的面影，似乎看到了那个流浪汉的原型。 可是，正是这个昔日的流浪儿，前天在东京街头大发雄威，不但号召我们全体罢乘，以抗议出租司机的出言不逊、态度顽劣，而且不依不饶，把电话一直打到那个右翼司机所在的公司，直到对方回复已将此人解雇为止。“本来在谈郁达夫，怎么就变成痛说革命家史了！”同行的西川君一言解颐，所有的人都轻轻地笑起来。 6，三个来月中以见缝插针的方式完成一部诗集，我不知道这是否同样体现了现代企业家所追求的高效率？但我知道，在写作速度和心理压力之间，肯定存在某种函数关系。毫不奇怪，一个即便对诗持有最大尺度的人读到《小兔子》也会一时瞠目结舌，因为所有的尺度都包含了某种成见，而《小兔子》恰恰无视所有的诗歌成见。野蛮、粗鄙、阴暗、暴力所有这些专事负面评价的用语都争先恐后地往我脑子里挤，但最终也没有妨碍我认定这是一部当代独一无二的力作 —语言在这里真正成了心灵和世界彼此投影、折射的多棱镜，只不过你必须从死亡的方向看；而达成诗与现实之间这种奇妙的共谋或对称的，是批判和自我批判、清算和自我清算的犀利和决绝，犀利决绝到了残酷无耻的程度！ 更难得的是还能有那样一份举重若轻的雅致。你听听： “帮我打字的小蒋打着打着感觉就不对了，问，黄总，你笔下的小兔子是不是在写我们哪？我说对啊，你们是小兔子，我是老兔子，中间还有大兔子。我们都是兔子” 当然还要会听。“我，确定是一个城市的弃儿。”在《后记》中骆英不无忧郁地写道，“我从内心无法完全融入现代城市的物质化之中。”然而在转行的空白处，却分明有黄怒波强悍的声音跳出来补充：“我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永远不会得忧郁症。” 7，法国驻华使馆文化专员、金发碧眼的柯蓉平生有三个偶像，毛泽东、切 8226;格瓦拉和瑞士探险家艾拉 8226;玛雅。玛雅曾以近两年的时间独闯古丝绸之路，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大半个世纪之后，柯蓉决心组织一批中、法、瑞作家艺术家，以一种类似的方式向她致敬。但是，钱。再精妙的策划没有钱的支持就只是一张白纸。 不务正业、焦头烂额的柯蓉坐在黄怒波面前，心怀忐忑。和绝大多数中国人一样，这位老板此前连玛雅的名字都没听说过，难道仅仅因为身高一米九，就应该迸出莫须有的热情？ 转眼之间，霞光染红了冰大坂，柯蓉笑成了一支花。一切搞定，甚至大大超出了预期。 “一个人有这样的愿望不容易。再说，和她自己也没什么关系。”事后骆英对总也木着脸反应不过来的副手这样解释。 “这位中国老板可真棒！”事后惊魂未定的柯蓉这样感叹。8，“我想明白了，我的前世就是一匹狼，孤独是我的宿命。”怒波用小匙慢慢搅动着面前杯子里的咖啡：“我也不指望诗能帮我什么，自己写了，自己看看而已。《第九夜》之后的那些是在为《绿度母》做准备，也许就是《绿度母》的一部分。此后我将彻底告别诗歌。” 长久的静默。我端起杯子。小匙滑落在盘子里，“叮”地一声脆响。 9，风帽、雪镜和强烈的紫外线彼此合作，塑造出一张三花脸；右颧处顶着一小块显然是冻出来的溃疡。然而，对一个冲顶慕士塔格、凯旋而归者来说，这点小小的战损算什么？不，不是战损，是光荣的徽记。 “过了六千米，景象就完全不同了！”亢奋再度降临，那双细长的小眼瞬时精光四射，“等到了峰顶，嗬，那叫群山汹涌啊！千沟万壑，都像是从你脚下幅射出去，又像是从远方奔赴而来，汇聚到你的身边你们不可能体验太阳从弧形的天际线下面呼地翻上来，山鹰在眼底滑翔，七千五百多米的高度啊你们不可能体验那一刻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从今往后说到登山，五千米以下免谈。来，干！” 确实，我们不可能体验，并且永无指望体验，除非真有来世。但我们还是要比他说到的那位被抬下去的韩国捐躯者幸运一点，因为我们毕竟可以想象，尽管想象和体验是两回事。可是等等，他刚说什么来着？“从今往后，五千米以下免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