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工业时代的特征是商品产能过剩,总需求严重不足,而纸币时代的货币,也常常是“过剩”的,通货膨胀如影随形。假如产能过剩和货币过剩单独发生,没有相互关联,解决办法已经写在教科书里,比如凯恩斯主义的“需求管理”,或者货币主义的“单一规则”。假如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呢,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传统经济理论和调控方法都陷入困境。
如今,为对抗金融危机,世界各国一致采取历史罕见的集体性超宽松的货币政策,全球再一次产生了较强的通货膨胀压力。中国也不例外,随着经济增长回稳,CPI和PPI在岁末年初双双转正,通货膨胀成为全社会普遍关注的经济热词。我们又要面临这样的问题:“反通胀”和“拉内需”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吗?有没有办法做到两全其美?
理论危机:纸币阴影 “货”“币”失衡
货币只是充当商品交换的媒介,它的供应量大于社会需求,就会发生通货膨胀。通货膨胀并非纸币独有的现象,只是在纸币条件下更容易、更剧烈、更频繁地发生,就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
早在古典重商主义时期,就发生过“西班牙陷阱”。重商主义认为金钱是唯一财富,追求“多出口,多赚金条”。以此为指导思想,西班牙政府通过国家控制的海外冒险行为,-爱华网-从美洲输入了巨量金银。但是黄金的增加,自然而然的就会降低黄金的相对价格,导致商品价格上升,形成通货膨胀。国内价格的上涨,和国外价格的相对下降,使得进口商品比国内的商品更具有吸引力。最终,西班牙的实体经济走向衰落。
进入纸币时代之后,发行货币的成本很低(只需要开动印钞机),而且权衡就业和经济增长等因素之后,各国都把温和的通货膨胀作为常态。不过纸币的最大问题,倒不是容易引发通货膨胀,而是在经济理论和经济实践上,将“货”与“币”分离开来,重货币轻实体,重投资轻消费。
传统西方经济学认为,以金融、财政、货币政策为中心,可以解决经济生活中的主要问题。于是形成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和分支,一边是金融、财政、货币、银行学,一边是生产、流通、消费等学科。失业率,表现的是社会投资生产情况是否良好。通货膨胀率,表现的是消费和流通是否良好。凯恩斯紧盯失业率,弗里德曼紧盯通货膨胀率,看起来都非常有效,但实际上都是用金融手段,扭曲了自然的经济。
过分强调金融的经济理论,导致总供给和总需求的自然匹配发生失衡,继而又使用金融手段进行弥补,等于错上加错。金融泡沫一旦破裂,对于经济的恶劣影响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控。比如日本的房地产泡沫破灭,比如亚洲金融风暴,比如美国的次级债危机,其破坏强度一次比一次猛烈。
凯恩斯主义本来是临时救急的猛药,却被当成保健品持续服用,最终引发了滞胀。货币主义将通货膨胀率压得很低,却没有控制住花样翻新的金融衍生品,导致虚假繁荣。次贷危机以来,凯恩斯主义重新抬头,全球普遍向银行体系注入流动性。如果实体经济的状况得不到好转,滞胀的隐忧很可能变为现实。
通货膨胀的表现是物价上涨,一般情况会增加就业。它的反面是通货紧缩,即物价下跌,失业增加。而滞胀则是两个负面因素的结合,失业增加的情况下,物价上涨。就货币政策而言,增加就业需要降低利率,以促进投资和生产,而控制物价则需要提升利率,鼓励储蓄减少消费。于是利率左右为难,曾经立竿见影的货币政策失灵了。
方法失灵:利率钝器变身骰子
以货币金融为核心的经济学理论遭遇滑铁卢,以利率杠杆为核心的调控手段,也宣告失败。反通货膨胀,单纯考虑货币政策,已经不够了。
首先,利率是钝器,缺少针对性,只对经济整体产生影响,一次只能实现一个目标。但是现实的经济状况却越来越复杂,往往需要多个目标相互协调。比如应对滞胀问题,既要缓解经济停滞,又要抑制通货膨胀,加息不是,降息也不是。利率不可能既升又降,又不是薛定谔的猫。(量子力学的一个假想实验中,猫是一种“亦生亦死”的叠加态,只有当观察者打开盒子,波函数才坍塌,猫呈现生或死的状态。)所以,从来没有一个专业分析师好意思说,“央行可能加息,可能降息,也可能不变。”这等于说央行在掷骰子制定严肃的利率政策。这跟江湖算命先生的铁口直断“父在母先亡”一样,涵盖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仅仅是一句废话而已。|!---page split---|
其次,货币政策的发挥,需要一个传导的过程。比如央行通过加息影响金融机构、企业和居民的信贷意愿,最终通过市场主体的意愿变化来影响企业、个人的投资消费,并作用于金融市场。这个过程需要一段时间,因此宏观经济政策必须具备长期的稳定性,不能朝令夕改。
然而现实情况并没有留给我们充裕的时间,经济周期越来越短,变化总是突如其来。更不利的情况是,由于银行体制的原因,中国的利率市场化程度不高,利率缺乏弹性,货币政策传导链条经常出现断裂。
发生金融危机后,各国政府都将利率水准降至历史低点并斥巨资aihuau.com救助银行系统。不过两年时间,已经进入“后危机”时期,各货币当局也开始考虑“退出战略”,回收流动性。继以色列、澳大利亚加息后,印度宣布提高准备金率,挪威加息25个基点。作为新兴市场的一员,中国的情况也是如此,宏观政策2008年年初是反通胀、反过热,到年底就转变为保增长,2009年完成复苏之旅,又开始预防通胀。
最后,全球经济一体化让各国央行的政策独立性受到掣肘。各国货币之间的利差和经济状况的不同,为避险资金创造了一定的投机空间,热钱所到之处,资产泡沫泛滥,通货膨胀高企。如果采取鲁莽加息政策,可能继续引进热钱,加剧通货膨胀。
即使没有热钱炒作,但是长期保持出口顺差的话,结果也是类似的。跟“西班牙陷阱”一样,如果保持汇率不变(黄金就是不变的汇率),国内的通货膨胀就难以从根本上解决。
同时,国际大宗商品的价格上涨,也会造成各国的生产原材料成本增加。这种类型的通货膨胀,也不能通过加息彻底解决,因为加息增加了企业的资金成本,反而继续推高物价。
如果加息也不行,减息也不行,仅用一个利率工具调节宏观经济的方法,是不是该改变了?
解决之道:“货”“币”均衡利钝齐施
既然利率钝器已经失效,就需要寻找针对性的利器,在总量控制的同时,兼顾局部诉求,对症下药。解决通货膨胀这个宏观问题,还要从微观入手,从消费需求入手。
反通货膨胀,最好的办法是防患于未然,让“货”与“币”、供给与需求保持自然的平衡。如果在通货膨胀预期开始之时,就发出足够强烈的政策信号,以打消预期,稳定物价,当然不错。但是由于政策传导机制的问题,这个显而易见的办法难以做到完美,更何况心理预期之后还要考虑预期的预期。
要想摆平“货”与“币”的失衡,就不能只控制与“币”有关的储蓄和投资,还要关注与“货”有关的消费。现在储蓄有利息收益,投资有利润回报,唯独消费什么收益也没有。所以人们才会多储蓄、多投资、少消费。宏观表现就是产能过剩、需求不足。如果让消费有收益,储蓄、投资和消费就等效了。进而采用规模需求的方式,先需求后生产,就能够完美匹配供给和需求,减少经济运行的不确定性。在规模需求的条件下,即使货币数量增加了十倍,也只改变资产和商品的名义价格,这个改变的过程会迅速而平稳。
让消费有收益的具体办法有很多,笔者也曾经提出过开设消费账户、发行消费券、住房公积金子币化等建议。消费的收益,就是货现率。货现率是消费的对价,企业或政府,在获得消费者的消费需求时,必须给付对方相应的代价。货现率可以按时间、地区、行业、品牌、产品等不同范围调节总需求的数量和结构,遵循的原则是选择范围越小,货现率就越大,消费收益就越多。
如果通货膨胀已经发生了,必然是结构性的,出现食品价格先上涨、东部发达地区物价先上涨等情况。此时利率工具缺乏针对性,不可能东部地区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高,而西部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低,因为货币流动的成本很低,投机行为难以抑制。这正是货现率的用武之地。货现率针对性好,有选择范围的限制,而且管理的是货物,货物流动成本明显比货币高。
此时面对“拉内需”和“反通胀”的难题,只要三管齐下:调高贷款利率,以控制通货膨胀;调高货现率,以促进消费;同时让货现率大于存款利率,以降低储蓄。就能达成理想目标,为宏观经济的整体平滑运行,留出巨大空间。
当然,不是所有的物价上涨都需要控制,比如资源产品的价格改革引起的煤、电、油、水、天然气的价格上涨,或成本推动的粮油、蔬菜、肉蛋等食品价格上涨。由于宏观经济发展的需要,此类“通货膨胀”只能忍受,然后通过国民收入二次分配对低收入群体进行补贴,使其生活不受影响。补贴低收入群体,采用消费券、教育券、就业券的方式最好,既让老百姓有一定选择权,又完全指向具体消费,有助于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同时政府采购还能够获取一定折扣,进一步增加补贴力度,一箭三雕。
总之,反通货膨胀并非终极目的,达成供给和需求、“货”与“币”的均衡,才是经济调控的理想目标。
(本文原载于三联《竞争力》201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