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李一何以吸引上万名商界弟子?他们的不安全感来自何方?中国商人却是个精神上无根的一族,最近三十年,突然咸鱼大翻身,成为超级明星与英雄。可略显尴尬的是,商人们在这个社会的传统与历史中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指引与坐标。
坡陡弯急,都隐在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云气中。
从挡风玻璃望去,看不透五米外的世界。道长李一开车,速度极快,仿佛在高速公路上。拐一个大弯时,他一只手抓住方向盘,另一只手单掌一立,默念了个咒语。
12分钟后,我们到了缙云山顶,竹影晃动处一座道观,最里一进院子角门紧闭,进去豁然是另一番天地,除了水滴竹叶,再无声息。
“他们就曾经在这里闭关,对着墙壁参详图画,每幅图都是修行的一个境界。”李一指的“他们”,包括很多知名企业家。
如果脱去道装,李一像个文艺青年。他重视仪容,长发一丝不乱,拍照前,还会略正衣冠。戴副无框眼镜,声音柔软而节奏分明,讲究措辞,这可能是每天至少讲课十个小时留下的习惯。
据说皈依李一的弟子已超过三万,其中一半在商界,和他成为朋友的商人也为数不少。在东南亚商界,他的名头比在国内还响。演艺界人士张纪中和樊馨蔓夫妇,李亚鹏和王菲夫妇等也都是缙云山常客。
“福布斯富豪榜上很多人来过。”略犹豫了下,缙云山道教协会副会长甘全中还是说完了这句。
吸引他们的,不仅是宗教。实际上,其中有人是无神论者,还有人佛道双修或有其他信仰。
英国学者伊恩·布兰德尼写过一本小册子,题为《有信仰的资本:维多利亚时代的商业精神》,介绍了托马斯·霍洛威、塞缪尔·莫利、安德烈·卡耐基等10位维多利亚时代杰出企业家。他们都追求商业成功与社会责任履行的双重目标。伊恩·布兰德尼分析了其信仰状况,发现两种信仰体系,即政治和宗教的信仰,对这些企业家的商业和慈善事业起到奠基作用。他们都深深地被维多利亚时代的自由主义道德观和基督教价值观所激励,以至于信仰成为他们生命中主要支配力量。
中国商人却是个精神上无根的一族,曾经,“三教九流”中没有他们的位置,“士农工商”里商排在最后。最近三十年,突然咸鱼大翻身,成为超级明星与英雄。可略显尴尬的是,商人们在这个社会的传统与历史中找不到自己的精神指引与坐标。
有人希望在慈善中寻找慰藉与出口,却遭到不理解与非议,反而徒增烦恼。有人索性遁入空门,或走向另一种极端放浪形骸。
对寻找“生命中主要支配力量”,他们有强烈的渴望。
道教作为最本土化的宗教,更契合本土商人需要。企业家进入“道”的世界,或者出于健康,因为道家有养生祛病的功法,或者出于利益——财神赵公明就是道教中的神明。李一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从哪个方便“法门”进入,他都尽力引导对方最终指向心灵。有人将他与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并称,他不置可否,“我只是个道的翻译者。”李一坐在蒲团上,和我们相距一米,却似近似远,雾气从门缝飘进来,弥散在我们之间。
“撑出来的病人”
【祭拜偶像,香烟缭绕中,那些企业家们追寻的是能克服“无常”的力量】
按照儒家的说法,人有两种病,一种是饿的,一种是撑的。肉体上越撑,精神上越饿。饿出来的病好治,撑出来的病怎么办?
乔龙的药方是继续挨饿,他已经七天没吃饭,还需要再饿七天。
桌上的矿泉水,是他十四天来唯一的“食物”。他本来就瘦,不过120斤,现在只剩下94斤。坐在他对面,想到中午的水煮鱼,记者有点惭愧。
乔42岁,正当盛年。他的内蒙古天龙公司,资产近30亿,主营业务是生态与环保,他在内蒙古承包了18万亩荒山,搞植树造林,同时还做城市供水、污水、垃圾发电项目。
乔来缙云山辟谷,不仅是为了调身,更是为了调心。
1996年,乔龙放弃了每个月八十元的工资,开始创业,目的很纯粹,就是因为家境不好,希望能减轻父母负担。每天醒来第一个念头是挣钱,第二个念头是挣更多的钱。
从2006年开始,生意有了大飞跃,可随之而来问题和挑战也越来越多。企业还小时,他常常想象上了规模怎么办,但等困难真跳到眼前,有些手忙脚乱。他打算和年轻时一样,靠连轴转,拼命的透支来维持,不过一旦危机暂时应付过去,体力就直线下降。阅历、能力明明都应该接近顶峰,偏偏无力再往前走。
健身、游泳,他从没停过,自己还加盟青鸟健身,开了几家足道馆,也练太极,补营养,每次运动后也很舒服,只是觉得精气神无法源源不断的持续。
内蒙古做生意喜“喝大酒”,一瓶接一瓶地喝,每天至少一顿。大酒有个“好处”,越喝越精神,可第二天就趴下了,乔龙趴下的频率甚高。
酒醒后,他心里空落落的。钱,不缺了,可总觉得自己在绕一个圈,跑不出去,停不下来。他大量读书,修习禅宗,偶尔记下几句有启发的话,转述给别人听,别人却觉得很普通。
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让他困惑了很久:
“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几乎与改革同步,最初是为了一口饭,为了让自己吃得好点,为了照顾好家人,朋友。中国这几年发展很快,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可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真正、持久的快乐,不管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跟社会各个阶层聊,谁都没有答案。”
马国华,海航旅业控股有限公司的年轻总裁,是走近李一的另一个企业家。他曾经是篮球运动员,却在38岁就碰到了极限,慢性肾炎。离肾衰竭与尿毒症仅差一个加号,而他除了疲倦外,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马国华颇像古龙小说中“愤怒的小马”,想的少,行动力强,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他交了白卷。在海航12年,他闯字当先,“别人同一时间试一条路,我同一时间试三条路、十条路,我比别人都辛苦,可我比别人跌倒了爬起来速度都快。我以前都用那种办法,反正我年轻,我就冲”。
职位越来越高,“愤怒的小马”突然发现冲不动了。过去一个人,他冲锋陷阵,后来带一个300人的团队,他也冲锋陷阵—不要说在海航,在行业里面他都没服过谁。可真到了带一个数千人团队时,才觉察到“单枪匹马,千万人之中取敌首级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自己单打独斗,再强,没有用,一定要让这个团队形成核心竞争力,让团队都明白我想干什么,那种感觉才是我需要的。”
试错的打法让他的团队也痛苦不已,每一次大家都准备得尽心尽力,又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回来,挫败感会成倍放大。
2008年与2009年,他诸事不顺,艰难地先后啃下了两个大市场,西藏与新疆,都是因为发生骚乱,徒劳往返,很郁闷,一年都喘不过气来。事业最低谷的时候,最让他自信的身体也开始罢工,来缙云山修养前,中医用黄帝内经中的一句话来概括他:“以酒为浆,以妄为常。”
“这三十年来,中国高速发展,走了别人五百年的路,一批很底层的人牺牲了经济利益,差不多有两代企业管理者也付出了精神与健康的代价。”马国华觉得下一个经济周期中,即使抛开道家,其他能产生正面效应的信仰或修炼也会大热。
【宗教、伦理和审美行为再一次表现和确认关于我们每个人是特殊的观念,它们把我们个人的世界与更大的世界联系起来……这也是我们何以在纷乱和挫折后仍能培育幽默感,乐观主义,以及常识的源泉;这还是我们何以能对生活保持一贯的品味的源泉。--【美】阿瑟·克莱曼《道德的重量》】
两天后,本刊记者与德龙钢铁董事长丁立国坐在同一列火车上,他也是李一的朋友。十个小时前他刚刚参加了某电视台的一档对话节目,演播大厅里人坐得满满的,可丁立国觉得很孤独。
他多次撞到过“极限”:三次车祸,“差点从工商联转到残联”;两次破产,几乎被打回原点。观众和嘉宾难以走进他磨出茧子的内心,也无法理解他历经劫难后沉淀出的冷幽默,而是纠缠于“第一桶金就赚了2000万兴奋不兴奋”这样的话题。
“39岁,心已古稀,可未来我也很踏实,我已经找到回家之路了。”他看了我一眼,确认我是否懂他的意思,“我想做一个纯粹的人,不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最近一次打击,来自他与俄罗斯耶弗拉兹钢铁公司的交易,如果按照协议他以16亿美元把公司出售了,德龙钢铁可能杀入2000万吨俱乐部,成为沙钢第二,偏偏国内监管部门就是不放行,交易最终搁浅。丁立国觉得机缘未到,所以才阻碍重重。
他接触佛、道已十余年,从其中找到了力量,而不是安慰。他给自己定了“三不”,似乎深得“无为”三昧:不当大股东,不投重资产,不同国有企业抗衡。
“小企业忙着赚钱,不知所累,我们赚了很多钱。赚更多的钱,没有太大意思,特别在钢铁行业,得不到尊重。怎么办,出路在哪?当财富和个人事业关联不大时,一定要寻找支撑上升的动力。”他觉得企业家要去生意外的另一种渠道探索心灵的安然,不管是佛教、道教、儒家,亦或是天主教、基督教。即便这些都不信,也需要继续寻找,否则心得不到安顿,企业就容易出问题。“没有信仰的企业家,或者是没有寄托的企业家,心态肯定不好。非常牛,把自己架在那儿,讨厌之极。”
李一给北大EMBA学员上课时,某公司董事长向他提了个古怪的问题: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过去,该商人看任何人都是坏人,都想占他的便宜。后来他又觉得,天下哪有这么多坏人,可能自己是坏人才会如此想,难道自己真的是坏人吗?坏在哪里呢?
他为此而纠结,得了忧郁症,总是失眠。
丁立国觉得拜访名师,其实就是和高手交流。“我们不是出世修为,而是入世修身。把师傅启发我们得到的思路用到自己的企业中,怎样面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和自己的事业对接,这才是最关键的”。
比如,他因此定下了钢铁主业三年不发展的目标。钢铁是个典型的“以大为美”的行业,许多同行都在以结构调整为名,行产能扩大之实,丁显得过于保守,他将自己的想法对李一和他台湾的禅宗师傅说了,两个人都会心一笑。“这就是精神交流,他们知道我在积蓄势能,慢一点不可怕,老子早说了,‘盈则必缺’。”
丁立国常引用冯仑的话,“伟大的人物都有阴部”,修行的一个意外收获是,他能更清楚看到别人的虚伪,他觉得自己是“赤裸裸的”,就更容易看透别人是不是真实,“看透别人的时候,不一定说出来,你可以装傻充愣。”
因为董事长陈峰的缘故,海航有佛教文化。马国华曾经在普陀山坐禅,一天坐七柱香,下山后坚持起来就很难,修了几天道,他有一种“小猪在泥里打滚”的快乐,“我不是说孰高孰低,只是说道所倡导的自然对我更合适”。
“小马”不再愤怒,他领悟到老子的“曲则全”,知道有很多事不能硬上,也要拐个弯。以前他常和人在工作当中发生冲突,后来克制了一些,压在心里不说出来,自己和自己吵。最近三四个月,在心理上也不打架了,下属对他突然变得温文尔雅大跌眼镜。
他还学会了做选择题,不用把每条路都走一遍,“根据大法则,大致认为选某个方向是对的,按照这种方法推断出来,在这个方向走了三步回头一看,真的是对的,在下一个叉路口用这个方法继续选择。”
乔龙的药方是继续挨饿,他已经七天没吃饭,还需要再饿七天。
桌上的矿泉水,是他十四天来唯一的“食物”。他本来就瘦,不过120斤,现在只剩下94斤。坐在他对面,想到中午的水煮鱼,记者有点惭愧。
乔42岁,正当盛年。他的内蒙古天龙公司,资产近30亿,主营业务是生态与环保,他在内蒙古承包了18万亩荒山,搞植树造林,同时还做城市供水、污水、垃圾发电项目。
乔来缙云山辟谷,不仅是为了调身,更是为了调心。
1996年,乔龙放弃了每个月八十元的工资,开始创业,目的很纯粹,就是因为家境不好,希望能减轻父母负担。每天醒来第一个念头是挣钱,第二个念头是挣更多的钱。
从2006年开始,生意有了大飞跃,可随之而来问题和挑战也越来越多。企业还小时,他常常想象上了规模怎么办,但等困难真跳到眼前,有些手忙脚乱。他打算和年轻时一样,靠连轴转,拼命的透支来维持,不过一旦危机暂时应付过去,体力就直线下降。阅历、能力明明都应该接近顶峰,偏偏无力再往前走。
健身、游泳,他从没停过,自己还加盟青鸟健身,开了几家足道馆,也练太极,补营养,每次运动后也很舒服,只是觉得精气神无法源源不断的持续。
内蒙古做生意喜“喝大酒”,一瓶接一瓶地喝,每天至少一顿。大酒有个“好处”,越喝越精神,可第二天就趴下了,乔龙趴下的频率甚高。
酒醒后,他心里空落落的。钱,不缺了,可总觉得自己在绕一个圈,跑不出去,停不下来。他大量读书,修习禅宗,偶尔记下几句有启发的话,转述给别人听,别人却觉得很普通。
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让他困惑了很久:
“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几乎与改革同步,最初是为了一口饭,为了让自己吃得好点,为了照顾好家人,朋友。中国这几年发展很快,这些问题都解决了,可我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真正、持久的快乐,不管有钱的、没钱的,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跟社会各个阶层聊,谁都没有答案。”
马国华,海航旅业控股有限公司的年轻总裁,是走近李一的另一个企业家。他曾经是篮球运动员,却在38岁就碰到了极限,慢性肾炎。离肾衰竭与尿毒症仅差一个加号,而他除了疲倦外,没有任何感觉。
以前马国华颇像古龙小说中“愤怒的小马”,想的少,行动力强,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他交了白卷。在海航12年,他闯字当先,“别人同一时间试一条路,我同一时间试三条路、十条路,我比别人都辛苦,可我比别人跌倒了爬起来速度都快。我以前都用那种办法,反正我年轻,我就冲”。
职位越来越高,“愤怒的小马”突然发现冲不动了。过去一个人,他冲锋陷阵,后来带一个300人的团队,他也冲锋陷阵—不要说在海航,在行业里面他都没服过谁。可真到了带一个数千人团队时,才觉察到“单枪匹马,千万人之中取敌首级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自己单打独斗,再强,没有用,一定要让这个团队形成核心竞争力,让团队都明白我想干什么,那种感觉才是我需要的。”
试错的打法让他的团队也痛苦不已,每一次大家都准备得尽心尽力,又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回来,挫败感会成倍放大。
2008年与2009年,他诸事不顺,艰难地先后啃下了两个大市场,西藏与新疆,都是因为发生骚乱,徒劳往返,很郁闷,一年都喘不过气来。事业最低谷的时候,最让他自信的身体也开始罢工,来缙云山修养前,中医用黄帝内经中的一句话来概括他:“以酒为浆,以妄为常。”
“这三十年来,中国高速发展,走了别人五百年的路,一批很底层的人牺牲了经济利益,差不多有两代企业管理者也付出了精神与健康的代价。”马国华觉得下一个经济周期中,即使抛开道家,其他能产生正面效应的信仰或修炼也会大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