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兰:舞者与太阳镜



 喜欢跳舞的女孩很多,舞台既不代表她的野心,也非她的归宿。

  王秋兰是温州普通的邻家女孩,父母做工,她在校读书,一家人和和睦睦过一份小康的日子。平常日子孵小鸡般孵出来的孩子心也平常,没什么奢望,也不会跟这个世界争出人头地。虽然从小爱跳舞,也有跳舞的天赋。小学上到半茬时,一不留神考入少艺校,要转学了还一副不明就里的懵懂。她是少艺校的第一批学生,是被老师相中,而不是现在踏烂门槛挤破头的竞争。进就进了,一边上课,一边跳舞,每天都在镜墙里看自己白鹤亮翅的身影。

  毕业后到七中文艺宣传队,说是读高中,其实还是跳舞,跳那支后来很出名的《瓯绣舞》,一直跳到顶替父母进厂当纺织工人。那时支边已停歇,高考未恢复,最好的出路就是顶替。父母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然后是结婚,生孩子,离婚,一切像是一场梦,稍纵即逝,抓都抓不住。她的生活在变,身外的世界也在变,机遇多起来,人人都有变换岗位的可能性。扔掉顶替的那只饭碗,进了私营外贸公司,她第一回替自己的命运抓了阄。

  做生意,从未想过的事。虽替别人做,她也很卖力。业务做熟了,公司满意,老板赚钱,她也开心。工作往来尽是做生意的海外华侨,她也从不替自己打算出国的事。直到少年好友从意大利回来探亲,看她独自谋生,问她愿不愿意见识见识洋日子,她才如梦初醒。女友说,那边大赦正是机会,你若有意出去,我可替你申办劳工手续。她虽点了头,但也没往心里去。

  讵料三个月后,那边一切手续办妥,签证也下来,催赶她启程。这才慌了,仓促间上了飞机,心想出去看一眼再说。

  三度出洋,一颗心七上八下,归期总在故乡梦里,剪不断,理还乱。

  在米兰下了飞机,拖了行李出关,正是2001年金秋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王秋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间左右环顾,竟没找到来接她的人,心里咯噔一下,乱了头绪。女友说好开车来接机的,怎么不见踪影?她没手机,投币电话也不会打,更去不了女友离米兰还有相当一段车程的那个城镇,脸都白了。本来胆就不大,到了国外人生地不熟,那境遇就是弃在沙漠沉到水里的感觉。她也顾不得矜持了,拽住最后走出闸口的一对中国夫妇,急巴巴说自己的难堪。那两人见她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立马掏出手机替她打电话,拨了十多遍都没人接,提议先接她到普拉托,再作打算。看看她迟疑不决,便陪她等。等了半天乍然想起女友先生的手机号,又拨,竟然通了。只听对方一个“喂”,先就哭出声来,原来那头把航班时间弄错了,准备悠悠逛街然后再来接她呢。好心的中国夫妇松了口气,把她安置到咖啡馆的一个角落,算是圈了一个禁地,老老实实等候对方来领人。

 王秋兰:舞者与太阳镜

  就这样一惊一乍到了意大利。王秋兰像被吓着了,心总浮着,从此做梦都怕迷路。

  女友夫妇开一爿咖啡吧,她就住他们家,却帮不上忙。什么都不会,也就找不到工。索性拉倒,坐火车去意大利各名城游玩,作观光客。如此逍遥自在的日子自然长不了,三个月后,所有纸张办齐全,揣了出入方便的一个意国定居打道回府。

  回温州,重新上班。还是老地方,外贸公司业务员。

  做了一年,外面的手续眼看到了期限,要么换,要么扔,心又七上八下起来。想想别人花十几万“黄牛背”,死活也要出去,自己扔了现成的定居实在太可惜,重整行装二度出洋。深怕自己意志薄弱过不了关,索性破釜沉舟,辞了国内的行当,省得朝秦暮楚。

  这回是替开餐馆的女老板做酒吧,死心塌地的样子。酒水有无数种,就把单词抄成卡片一个个背,兜里揣一本中意小辞典,手中杯瓶起落,嘴里念念有词,竟也深得老板赞许。来吃饭的意大利宾客见她一副小家碧玉的羞怯,也都心疼她,恨不得做她的铁杆卫士。有天一个单词弄不懂,一意大利人竟特意跑回家,取了厚厚的一部大词典,逐条注释比划解说给她听,直到她似懂非懂频频点头。这样一个不甚吃苦的环境照说在国外已是半个天堂,可连她自己也怀疑自己的定力,做了差不多一年,心又浮起来,觉得千好万好不如温州好。中国年三十,夜又冷又凄凉,她独自歇在餐馆小屋怎么也睡不着觉,辗转反侧满壁都是故乡的气息。翌日一早订了机票仓惶回程,情愿把新春佳节扔到了路上。

  人回了家,家却空空如也,形影相吊,连个伴也没有。儿子跟他爸,已在上大学,也就寒假里见个面。工作早没了,想出力也没地方使,心情便日益低落,像无处憩息的鸟。

  正沮丧间,有人找上门来,也来自意大利,是个在罗马做服装生意的老板。此人是来求贤的,知道她原先在贸易公司做服装,知道她有意大利居留,也知道她本分可靠,就想请她主持罗马的批发店。她正闲得发慌,一口应允,打点行装就跟来人去了罗马。

  算起来,这是王秋兰三年内第三次出境。

  大凡海外都这样,单桨难成事,合成双桨就有了生意上的谋略。

  最后拴住这个女人是个男人,有了他,王秋兰意大利的日子才算板上钉钉,落到实处。这名上海籍老华侨注定与她有宿缘,因此成为她的第二任丈夫也就顺理成章。

  认识他是在替老板经营批发店的时候,有朋友介绍,王秋兰下班后匆匆赶过去,素面朝天,连漂亮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可那顿饭吃得很温馨,两双眉眼在餐桌上一来一往,天生的投契。他比王秋兰大出十多岁,目光、举止间处处都是兄长宽厚的呵护。王秋兰单飞有时日了,这类沁入肌肤的感觉让她鼻酸。

  心是认同了。可王秋兰又是很传统的女人,觉着二嫁首先应该得到儿子的赞同。为此她专程飞回温州,征求儿子的意见。儿子大学毕业已工作,见母支支唔唔,很酷地笑:“妈,要我说,您早该找个男人照顾自己了!”儿子已然长大,早没有母亲这代人的瞻前顾后,寻找人生幸福,天经地义。

  儿子批准了,王秋兰一身轻,回罗马就办了喜事。

  大凡在海外都这样,单桨难成事,合成双桨就有了生意谋略。王秋兰的新任丈夫先开餐馆,后开旅馆,离异多年,开餐馆开旅馆都没了意兴,就商量着与新婚妻子试试贸易的路子。可转一圈,做什么呢?

  做眼镜的选择是在一桌饭局上定的。邻座是温州来的客人,在那边已经营了多年眼镜生意,聊起眼镜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王秋兰夫妇被说得心痒痒,居然就瞄上了眼镜行。反正事事开头难,做眼镜批发投资风险与竞争对手相对都少,就它吧。

  女人胆小,上海男人也胆小,就在贸易圈弄堂里租了一爿不起眼的店堂,然后订了十几箱各色太阳镜搭在别人的集装箱里运过来。居然也有零星的客户走进来,陆续买走货架上的大半货色,余下的都是花哨俏丽的那种,像一堆缤纷的垃圾。王秋兰的胆却壮起来,有客人就好办,只要把准市场风向做好功课就行。女人天生与时尚有缘,那感觉只要抽出丝头就会缕缕而来。王秋兰让先生坐店营销,他语言好,与顾客交往有早早练出来的操行,自己则做世界范围内的漫游。去意大利,去欧洲各国,去香港、上海甚至温州所有国际性的服饰展销会,流连在眼镜的五光十色中。她以为这是最好的时尚课,订货在次,关键是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心得在飞来飞去的航程中积累,短短时日,她就在罗马眼镜批发行脱颖而出。

  这舞台这世界由于充满爱,变得很大,足以让舞步让人生腾挪有致。

  环绕意大利的是地中海的阳光地中海的风,太阳镜当仁不让是时尚之需。而大众太阳镜就出在中国,出在温州。奇怪的是前些年,太阳镜大众市场却是印度人掌控着,贸易行批发店都是他们的领地。或许中国人温州人都忙于开餐馆做衣服制皮件去了,没腾出身手来。即便王秋兰入行的2004年,罗马的中国眼镜批发商也不超过三、四家。可到今日,印度人早已被中国商人挤出市场作鸟兽散,贸易圈里大大小小的批发店也荡然无存。无疑,王秋兰也是这支扫荡印军摧枯拉朽队伍中的一员悍将。悍将一词冠在弱女子头上有点难以承受之重,却是不争的事实。

  王秋兰与她先生的店铺早已从巷弄里挪出来,挪到熙熙攘攘的批发大街上,是那种意大利传统的一半地坪一半地下的名店规模,壁上架上陈列了上千款时髦时新晶莹剔透的太阳镜,在灯的辉映里折射着绚丽的光彩。王秋兰就在这样的光彩里游弋,像一条美人鱼,跳着属于她的舞蹈。谁相信才几年功夫,他们的生意从最初的1万欧元10多箱开始,到眼下一季做8个集装箱柜,一柜800箱,25万副眼镜,总额8百多万欧元,翻了近100倍,号称罗马业内数二数三的眼镜大亨。

  这还不算,王秋兰又买下第二爿原是意大利人开的眼镜店,专做近视老花散光患者的配镜。镜架中国造,镜片当地配置,以良好的服务低廉的价格取胜。这桩买卖属于细活,精活,王秋兰缺乏一纸眼科光学文凭,就请两位意大利专业人士来做,自己与先生则当幕后老板。意大利人喜欢他们的中国老板,做生意心无旁骛,倒也是顾客盈门。而对于王秋兰,这步棋决非可有可无的一着闲棋,大大提升了生意品位与业务档次,赚钱多少则在其次。

  如今,王秋兰依然不停地在空中在地面行走,看展销,观摩,与厂家切磋,订货,俨然一副女强人的姿态。一旦下了飞机回了罗马,便是一串钥匙晨开门夜打烊,与店堂相守,与顾客为伴。她不开车,早出晚归都坐地铁,家离店不远,几站路,这样走走挺好。她先生则开摩托车,身形矫健胜似后生。回家没了闲暇,丈夫就替她买了走步器摆到店堂后面,让她在午后那段消闲的空档里有个健身的去处。这摆放健身器的地方是她这个舞者温馨的后花园,有音乐,有灯光,也有一个男人眼里的笑意,这一切足以让她回返童年,心灵起舞。于是她踏上走步器健步如飞,会把填满往事的来路再走上一遭。时空倒错,她却还是现在的她,戴了时尚的墨镜走着现代舞的节律与意境。脚下的舞台是太阳镜的舞台,座落在两人世界里,这舞台这世界由于充满了爱,变得很大,足以让舞步让人生腾挪有致。

  当年在少艺校跳舞的时候,王秋兰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后来的舞台竟是用千千万万太阳镜搭起来的。无数的镜面就有无数的折光,聚焦于脸上,让她的眉眼灼灼闪亮,很是生动,也很是焕发。她觉着自己的舞姿比儿时还要舒展,不像一个中年女人时过境迁的喟叹。她从来都不是强势的女人,年轻那会甚至还有些软弱,有些胆怯,徘徊人生的十字路口举棋不定,迈不出步子。那么,是什么改变了她,短短几年成就了眼镜业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一个舞台一片天空?是意大利,是罗马,是新一轮的婚姻,还是生活本身?

  岁月是最实在的回答。——王秋兰自述

  我是个太平常的女人,所有女人的弱点我都有。别的不说,单就出国的三进三出,足以证明我优柔寡断成不了大事的小家子气。犹如童年记忆中的舞蹈,我酷爱着,却也从未想过应该跳出些名堂来。

  但是,在意大利,在罗马,我还是把眼镜的生意做起来了,算不上大,却也做得有声有色。我感恩。倒不是做大了生意挣多了钱,而是感谢上苍给我送来人生的第二次婚姻,从而让我拥有疼我爱我的一个男人。与他在一起,我体验到幸福的含义。

  所以,问我出国的最大收获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大的收获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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