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午后,南宁国际会展中心的朱槿大厅里座无虚席。尽管国内一片经济低迷的哀怨之声,500元一张入场券的高价竟然还是挡不住蜂拥而至的人们。出乎意料的是,坐镇其中的并不是什么“外来的和尚”或者天王天后,而是马未都,一个以收藏出名的文化明星。
“票价太高了,我本来不知道,到现场一看就急了,还跟主办方发了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趁机捞钱。”说起那天的壮观景象,连马未都自己都觉得意外。
马未都火了,火在这个“收藏热”的当下,顺理成章,又匪夷所思。顺理成章的是盛世热收藏,作为收藏大家,马未都和他的那些“玩意儿”自然是人们关注的焦点;匪夷所思的是,与从前那些主张“大隐隐于世”的低调藏家不同,马未都出书、上电视,聊收藏、说文化,四处领奖、建博物馆——他甚至有一群固定的追随者们自称“马扎”,将他置于昔日只有娱乐明星才能拥有的宝座之上。
几年来,超高的曝光率已让但凡对马未都有点兴趣的人都对他的大致经历了如指掌:1955年生,北京人,插过队,干过编辑——干编辑的时候认识了刘震云、莫言、苏童,然后做影视,写过《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做影视的时候和王朔一起。然后就开始就收东西,人人说他赶上了好时候,全北京人都不识货,就他识,靠稿费就弄了一大堆古董回来。现在东西值钱了,人家老先生却并不赶着卖,而是越收越多,还把东西放在一起,做了一个博物馆,而且是新中国第一个私立博物馆。
寥寥几句,传奇一生。
琢磨起来,马未都尽管依仗古董收藏而出名,但他所四处“炫耀”的却并不是古董,而是文化。所以他今天出书,明天获奖,后天上《百家讲坛》,大后天是《锵锵三人行》,似乎什么事情他都能参出他独有的文化和哲学。马未都曾经表态说自己是一个对各类事物都感兴趣的人,大家熟知的文物收藏不过是业余爱好。想来,这并不是一句空话。
“文化的乐趣伴随一生”
东五环外的观复博物馆里,每天都有上百人慕名而来,企图一睹马未都真容。他也真的很给面子,一旦在博物馆里遇到要求合影要求签名要求回答提问者,他都乐呵呵地欣然满足,俨然一个亲民偶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明星般的日子。然而当我们坐下来,好奇的人们围坐一圈,准备听他侃山的时候,他不再是《百家讲坛》里那个博学的导师,反而像树下的说书人,有着不可一世的老北京的范儿,一张嘴就从100年前开始聊。
B:古董收藏在中国历来有之,是不透明的、冷暖自知的一件事情。你从事其中最大的乐趣是什么?
M:当年唐玄宗要赏赐手下人,不是赏金赏银,你猜是赏什么?是白瓷盘子,因为那会儿一般烧不出那么白的瓷,所以玄宗赏烧得特别好的白瓷盘,相当于在今天领导送给你一台苹果电脑。
社会发展得太快了,有很多科技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像欣赏白盘子的乐趣,我们还没有享受到,就嗖的一下过去了。毛泽东说“历史的经验特别重要”,可是现在人很少懂得去体会,也来不及去体会。其实历史不像你想象得那么长,像我这个岁数的两个人首尾相接就看见清朝了,五个人就能看见乾隆,发展得太快。我玩收藏,其实是在重拾历史上那些没来得及享受的乐趣。
B:你说的这个可能太高尚了,不可否认现在的“收藏热”主要还是因为人们有钱了,希望能够从收藏中一边彰显品位,一边获利吧?
M:我曾经遇到一个美国的款兄,从世界各地弄来七八件上等赝品给我看。我跟他说要戒欲,戒购买欲。他的眼力在临界点,半懂不懂,最容易犯错,容易犯赌博心理。
有钱人一定关心钱如何生钱,银行叫理财,让我现身说法。其实很多人误解我了。收藏是个怡心养性之事,太想着钱可能适得其反。做长线投资可以,短线买卖没戏。
过去的藏家注重收藏之乐,俗称“成人的玩具”,精神需求大于物质需求。今天的世界有所不同,物质第一,精神第二。但我觉得追求物质总是有头儿的,比如说你喜欢大房子,多大能满足呢?我有一朋友,住着4000多平方米的房子,有时候在家忘记手机在哪儿,想找人倒杯茶都困难。还有一个老板喜欢车,一辆接着一辆买很多,过一阵子就不喜欢了,因为他发现他永远都买不完,所以物质的乐趣总是会过去,当物质消化不了那么多财富的时候,就要转到文化上来。所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开始收藏,最后一定殊途同归。
人有多种乐趣。饿了,吃是乐趣;困了,睡是乐趣;想了,那什么什么是乐趣。但这些乐趣较之文化带给你的乐趣,全是浅层乐趣。只有文化带给你的乐趣是终生的乐趣。这就是文化的魔力。
B:你是说中国人现在还没学会该怎么享受文化带来的乐趣?
M:中国近200年来的贫穷,让大多数中国人都忽略了文化的乐趣,好像都变成了物质主义者。小时候吃一顿好饭能絮絮叨叨念一个星期,那是因为穷,但物质上的满足来得容易,比如你饿了,有吃的就行。精神则不同,改革开放了,吃穿不愁,精神的东西就得跟上来了,中国人的消费文化的时代已经到来——只是文化这个东西对人要求挺高,它其实是一种修养,需要学习和训练,而这种训练临时补是补不来的。比如说你不懂京剧,给你一出再好的戏你也不会听。有的人装着会听,那也不行,他感受不到乐趣。
B:你上《百家讲坛》主讲,又时不时去参加《锵锵三人行》,这事情你觉得有乐趣么?
M:每个人都有自己想炫耀的部分。有人是炫耀物质,比如刚解放那会儿,谁要是镶个金牙,整天龇着给别人看。这是物质的炫耀,等这茬东西过去了,就是精神的炫耀,炫耀自己那点文化。我这人吧,就是特别爱说,老觉得要是不说出来就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了自己那点东西,所以,给个机会就说吧。(笑)
B:除了收藏,你觉得未来文化消费里面会呈现出什么样的乐趣?
M:我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人类社会发展得那么快,但是社会的文学性却大大降低了,多数文化都依附于科技——你看现在电影票房好的,都是科技好的,不是文化好的,你说《功夫熊猫》的文学性很强吧?但是还是依附于美国大片的科技。历史走到今天,我认为已经进入一个高速发展的半失控状态。什么叫半失控状态?就像开车开到300公里每小时,你说这车失控了么?它没失控,可是只要掉一根弹簧,就得死人。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新的文化还没有生成,全社会都担心掉弹簧。
B:当年你是鼓捣文学起家的,后来转做收藏,为什么呢?文学的乐趣还不足以让你满足么?
M:文学的形式会死亡。历史就是这样,宋词一出来,唐诗就死了,元曲出现,宋词就死了。所以当时的情况是,我认为电影电视一出来,文学就完了。但电影也长不了,早晚有另外一东西一出来,电影就死了。
“年轻时趋利,老了趋名”
对于自己所创立的国内第一家私立博物馆,马未都一向相当自豪,这并不仅仅因为其中丰富的藏品和精巧的布局,而是因为他认为观复博物馆是国内唯一一家实现盈亏平衡的博物馆,而且没有花国家一分钱。
从1996年建立到现在,马未都对这家博物馆的期待也越来越多,从起初的自负盈亏,到如今将其视为文化纽带而肩负传承重任。2007年,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正式更名为“观复博物馆”。观复博物馆正式实行理事会制,100名理事将一起为这项文化事业作出贡献。马未都的心愿是使观复博物馆尽快社会化、规范化,形成良好的运营机制,最终完整地留给社会。观复博物馆为公益性独立法人,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
B:经常看到你在不同场合讲收藏里的故事,有做局的有破局的,但那些事情好像大都发生在以前,现在越来越少了。
M:并不是没有,只是我不对这个那么关心了。年轻时候谁跟我说一件什么事情,我撒腿就去,现在甭管多大的好事儿,连领奖我都懒得去了,没心气了。年轻时候比较刚烈,岁数大了就平和了,人都是这么个心态——年轻时候趋利,老了趋名。我已经过了趋利的阶段,像现在做私人博物馆不为利,就图名。是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并把它做好,对得起自己的身份。
B:那最开始做博物馆是个怎么样的心态呢?
M:最开始其实是机缘巧合,1992年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展,来看展的人很多,他们特别愿意跟你交流。交流的时候,我高,他低,这个感觉很好,炫耀文化的过程让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所以就想着是不是能把这个展固定下来,做成一个博物馆。
现在看来,当时是迈出了很大一步。以前中国人收藏是一个很狭隘的观念,甚至连皇上都非常狭隘,收了样好东西,立刻在上面盖个印“秘不示人”,所以那时候能找来三五人一起欣赏就是很高的境界了。中国人在很多时候不懂得分享,但如果都是这样,怎么让人看到你中国的文化?一定是通过博物馆。
B:你现在对博物馆的期待好像不仅如此了。
M:对,我希望把观复博物馆做成一个很棒的非营利机构,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将来有一天我不在了,博物馆也可以依靠制度良性运转下去。这个事情其实一直在做,我相信也一定可以做得成,将来只是一个成就高低的问题。
最近我有一个朋友打电话问我的身份证号码,我问他干嘛用,他告诉我说,他在写遗嘱,他收藏的文物如果他不在了由我全权处理,不让子孙草率处理。我惊讶这事的同时,也感谢他的信任。现在人家可能是因为信任我,愿意把东西交给我,将来就是信任博物馆,就愿意把东西交给博物馆。
当然,博物馆肯定也会对捐赠者做出相应的回报,比如保障其生前生活质量和名誉地位等等。像我刚才说的,年轻趋利,老了趋名,所以我一定让捐赠的人在生前就能享受到这个名。换了我自己也一样,我做这件事情,也是为了要名,人都是这么个心态。
B: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说自己从不卖东西,博物馆光靠门票也挣不来大钱,那这边运营和买东西的钱哪来的呢?
M:我自己印的呗(笑)。放心吧你,愿意给我钱的人多着呢。
我们的资金来源主要是三个,一是来自董事会,由为数不多的几个成功企业家组成,每年拨一定的款进来;二是来自理事会,这部分人不用承担博物馆的社会责任,拥有荣誉头衔,在国外,能做博物馆的理事那是相当高的荣誉,是用钱也买不到的,现在国内也有相当成功的人士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的理事对博物馆有不定期的赞助;第三,建立了博物馆会员制,每年1000元的会费,享受诸多的优惠政策,目前这方面发展得很好。
另外博物馆运营本身也有着相当可观的收入,比如门票、提供鉴定,还出售相关商品。这些商品并不是展品,而是由展品衍生而来的服装、装饰品、日用品等,比如按照馆内瓷器花瓶图案设计的丝巾、服装,这样的商品遇到大公司搞活动,往往一订就是上千套,商品上都打上“观复”的标志。我是想靠“观复”这个品牌来开发商品,我不靠有形资产挣钱,我想靠无形资产经营。
B:那你现在还买东西么?
M:买,但很少为自己买,现在不趋利了,主要是帮博物馆的理事,帮朋友买。拍卖也好,私下别人介绍的也好,信息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情,我的信息渠道非常畅通,让我能获得我想要的东西。
一向只混文化圈子的马未都,前阵子了一下时尚圈的水。在某国际知名奢侈品牌的颁奖典礼上,马未都获得了该品牌分量最重的奖项。身穿立领衬衣,搭配一件灰色西装的他,甚至不得不开动脑筋应付媒体们诸如“请问您平时喜欢穿着哪种面料的西服”等“时尚”问题。
趋名也好趋利也好,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在个人财富还是社会地位上,马未都均凭借收藏热的风潮获得了相当可观的回报,但他强调的始终是文化和精神乐趣。“我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物质能带给人的享受是短暂的,但徜徉在精神世界里,我觉得很幸福。”
B:看到你前不久获得了一个时尚圈分量很重的艺术大奖,此前国内获得过这项奖项的有张宝全、杨澜等等,感觉在他们身上商业的味道更重一些,或者说大部分是因为拿出来很多钱,做了一个事情。你似乎不尽然是这样,怎么看这个事情?
M:他们对艺术赞助的是钱,我对艺术赞助的是我个人的经历。我是一个身体力行做事情的人,按照世俗的观点,我不用做那么多事儿,而完全可以去卖几件东西,就一辈子不愁钱花了,但是我不喜欢那样,愿意用一辈子张罗这么一件事儿。
B:在你说的话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你有钱了玩车,你最好的车也就几百万撑死了吧?我这一个清代的碗,能买你十个。”当你的个人财富巨大增长之时,心里什么滋味?
M: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我的生活习惯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小时候穷惯了,学不会奢侈,变不成贵族,就是装会儿贵族也不行,不习惯。基本的吃穿住行解决了就行了,最后真让你快乐的还是精神。
B:你曾经跟儿子说,你的藏品,儿子一件都不要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奋斗。等老了,东西都捐给国家。这事已经铁了心了么?怎么盘算的?
M:我觉得把东西留给儿子,一点意义都没有。我曾经亲眼见过一个收藏东西的朋友,刚刚去世2个小时,他儿子就通知大家说都来吧,家里东西全卖。很凄惨。
我常常说我是赶上了好时候,赶上了官窑的东西才卖5块钱的好时候,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比我年长的人没有这个胆量,比我年轻的人没机会。这些东西我带不走,这个便宜我也不占,该留给我儿子的一些东西我自然会留给他,但这些收藏肯定是要留给社会的。
B:你欣赏什么样的女性?
M:最近怎么老有人问我这种问题,我都这岁数了,就是再欣赏什么样的女性也晚了啊(笑)。这么说吧,女人可以不够聪明,但不能说瞎话,就是说女人一定要坦诚。虽然有时候面对女人的瞎话,我不知道它里面藏的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那种不实,感觉就特不好。
B:近期还有什么重要工作么?
M:眼前最主要的就是把9月份的两个特展做好,一个是“座上宾——中国古代坐具展”,另外一个是“百盒千和万合——中国古代盒具展”。后一个取的也是“和”,和谐的音,是为建国60周年献上自己独特的礼物。同期还会推出两本跟展览相关的专业书籍。
B:远期有什么理想?
M: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博物馆做好,准备换一地方,盖个新博物馆——现在这地方太远了,好多人来了,没找着,又回去了,就这样一天也能接待400来人。我想如果换到城里面,每天来的人数至少翻两番,这就是真实的文化消费。另外,我想做一个别人愿意老来的博物馆,能有足够休息空间——坐下喝水是最基本的,不能是一个大条凳,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的那种。
至于自己,希望将来能长寿(笑)。真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发现人生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使,所以就盼着长寿——有时候想着想做的事情做不完了,就觉得这事儿特别可怕。
“我对艺术赞助的是我个人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