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经历着一场巨变。在这场巨变中,变化最大的是经济的发展,在经济发展中,变化最大的是非公经济的发展。非公经济,从1978年不到国民经济总量的千分之一,发展到今天的超过全国GDP总量的60%,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巨变中的巨变。
“邓钣金”,哈尔滨市个体工商户0001号。仅此,就注定了它将成为改革开放进程中的一只标志,成为非公经济发展历史嬗变过程中的一个符号。从一锤子“砸”出一个烧鸡,到一锤子只能“砸”出个花生米,再到无可奈何地黯然退出,“邓钣金”从兴到衰的全部历史,折射的恰恰是改革开放由兴到盛的伟大进程。 改革之初,无数的邓钣金们,靠着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在历史的缝隙中,寻找并实现着他们的梦想;靠着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勤劳,在商海的搏击中,演绎了一代创富者的传奇。他们的经历无论是曲是直,结局无论是悲是喜,作为一个时代的缩影,从一滴水中我们总能看到的是灿烂的阳光,是全新的世界。 69岁的邓振发还住在曾经的“邓钣金汽车修配厂”楼上。2003年工厂废业以来,一楼出租,室外楼梯连着邓家的客厅。在熙来攘往的哈尔滨市南岗区一曼街上,“独门独梯”的邓家显得清静寂寥。 “邓钣金”的家似乎滞留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组合壁柜、联邦椅、老式收音机、“大哥大”手机、老照片、泛黄的奖状和证书,都是二三十年前的,墙壁上的名人字画也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墙角立着的“背投”电视机用了快十年了,最近,邓振发听说“背投”电视机要在市场上淘汰了,赶紧又买了一台。 是的,老人都怀旧,但邓振发——“邓钣金”的怀旧中多了些对往昔的执着守望,他怀念属于自己的那个时代,那是他“邓钣金”人生的巅峰期,事业、财富、光荣、机遇,仿佛一夜之间就眷顾了他,“邓钣金”的声名也把他推向了时代的潮头。0001号工商执照,草根“邓钣金”得风气之先
贫穷是一种力量——要改变自身贫穷命运的力量是如此巨大和壮观。对体面生活的向往让“邓钣金”勇敢地当上了哈尔滨市第一个个体户。谁能想到,当初那些个体经营者的尝试最终成了大气候,他们引领了财富扩张的狂飙,开启了众人的美好生活。
邓振发少年时随全家从山东老家来哈尔滨讨生活,当时邓振发一家七口人全靠父亲的工资维持,1956年,16岁的邓振发拜师在当时“钣金皇后”王增祥门下。他回忆说,别人午饭买酥饼吃,自己只能嚼窝头。挣钱,是最迫切的愿望。邓振发虽然只上过五年学,但悟性好,学徒不到两年就成了行家里手,尤其擅长钣金活。 为了挣外快,他整天带着工具徘徊在道里区一家较大的汽车修配商店门口,看到有顾客从商店买零件出来,就上去搭讪:“要修车吗?我会。”即便对方是外地来哈市买汽车零件的,只要允许,他也不辞劳苦跟着去修车。外出揽活给了邓振发一条生路,他不仅维持了温饱,还买了一块当时看来是奢侈品的罗马表。然而1968年,邓振发以“黑包工”的罪名被造反派投进绥棱劳改农场,腕上的罗马表也不知被谁撸走了。 劳改释放后,国营企业、集体企业成为邓振发望尘莫及的好单位。为了生活,邓振发花了1元钱考取了机动车驾驶执照,在哈尔滨市南岗区一家街道企业谋到司机的差事,早晚接送厂长上下班。也正是受这位厂长的点拨,邓振发摸到了机遇的方向盘。 1979年,历史在平常人的生活里生根发芽,一天一个传奇,一天一段命运。邓振发像往常一样为厂长开车,厂长与他唠家常,厂长说,国家开始鼓励个体经营,像你这样有修车绝活,怎么不自己当老板挣大钱啊?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邓振发不安分的心性被激活了。下班后他同家人商量了一整夜,决定辞去司机的工作,开办个体修车厂。1979年2月,邓振发去南岗区工商部门办理营业执照。30年前的往事,曾在邓振发的记忆里无数次“放映”过:“那时候南岗工商局叫南岗工商科,在奋斗路上。我去了,说自己想办个汽车修配厂,工作人员说了一句‘你动作挺快呀’,说着拿出了一个小本本,问了我的姓名、厂名写在上面,盖了章,然后撕下半张纸条给我,说:‘办妥了’,我一瞅,上面写着‘南岗区个体经营0001号’。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把这0001当回事。后来才越发觉得它金贵。”
“一锤子砸出一只烧鸡”,创富年代的精彩演绎 “邓钣金”曾经的辉煌让人想到那个年代更多个体户的发家史:没有好父亲,没有门路,找不到固定工作,为了吃饭,为了生存,迫不得已,在自己的家门口摆起小摊,当起了个体户。他们有着相同的悲喜与从容,肩负着共同的命运与前程。尽管最初他们并不见得有多么出色,但是后来分别达到了自己那个时代、那个族群的较高水平。 1979年春,邓振发在南岗区三姓街自家门口挂上了“大新汽车钣金修理站”的牌子,他领着老婆孩子在牌子前合影留念。这一天,有个司机开来一辆撞瘪了车门的面包车,没用上两个小时,邓振发修好了,司机很高兴,问:“多少钱?”邓振发说:“一分钱也不要,今天开业我免费修车感谢社会。”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汽车修配厂凤毛麟角,加上邓振发的手艺好、信誉好,每天门前都停着五六辆待修的车。只要一睁开眼睛,邓振发双手就不停劳作,榔锤从不离身。冰天雪地,邓振发在露天修车时,一边干活一边喝酒驱寒,他常常钻进车底下,一躺就是三四个小时,地上的冰雪被身体融化了,衣服冻在地面上。一次,他躺在车底下修车,车体漏油,正好对着他的嘴,他怎么躲也躲不开。要不是妻子伸过一把铁锹挡住,他非被灌出毛病不可。打烊了,邓振发从钱匣子里一把一把地往外掏钱,那沾着油污的人民币在邓振发看来散发着奇异的芬芳和光芒。点钱,攒够整数就用橡皮筋卷起来,然后存进银行,“摸着一捆捆的钱,感觉像作梦”。 几个月后,眼瞅着企业越来越红火,邓振发心头却掠过一丝阴影,他想扩大企业规模,想多招几个帮手,可是又怕政策变化,自己可是曾经为“黑包工”的罪名吃过不少苦头啊。邓振发说,那时候自己心里“成天像揣着小兔子一样”。 谁能给出一个答案呢?1980年11月,邓振发大着胆子向报社提出自己的疑惑。 编辑同志: 由于政府放宽了经济政策,使我这个有一技之长的汽车钣金工有了重新就业的机会。经工商部门批准,我已领取了个体营业执照。最近,我们几个人还准备集资合股扩大企业,但又都担心将来政策会变化:将来能否给我们定个资本家。真是让人猜测不定,特请编辑同志给以答复。 很快,哈尔滨市工商局通过报纸以“现行个体经济政策是否会变”为题,公开答复他:……个体经济是当作一种经济成分和其他经济并存于整个社会的。……国家提出适当地发展个体经济,并且从各方面创造条件方便其发展,这是从当前我国实际经济状况出发所制定的符合社会主义客观经济规律的长远政策。 上述两封信,对邓振发来说仿佛已经写进了生命里,28年后,69岁的邓振发仍然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那以后邓振发相信国家的政策,他向有关部门保证:处处事事都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社会。 1984年以后的5年时间,是邓振发的人生巅峰期,厂房有700多平方米,雇了二十名工人。外行人说:“邓振发抡几锤子就挣百十来块,折合每锤子10元钱——一只烧鸡啊!”于是,“一锤子砸出一只烧鸡”成了邓振发经济效益好的形象写照。邓振发顺风顺水地“发了”,当他师兄弟在工厂里每月挣38.6元、42.5元养家糊口时,他已经是全国少有的富翁——“邓百万”了。艺术家许还山给他题写了“邓钣金”的牌匾。于是,“邓钣金”成了他的名字,成了他的企业名,成了他的品牌。“邓钣金”连续多年被评为省、市、区先进个体户,当上了南岗区个体劳动者协会副会长。“邓钣金”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和《人民日报》。报纸上有字,电视里有影,“邓钣金”火了。锤起锤落,先行的“邓钣金”承上启下
“邓钣金”们从倒服装、开饭馆、卖大碗茶的人中出发了。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是他们引以为豪的,然而,商海浪卷浪舒,他们中的一些人由于素质、眼界等诸多局限,那种发轫之初的气魄渐渐消失,无法走出小富即安的圈子。当然他们中还有一部分人克服了通病,成就了霸业,成为当代企业的重要组成部分。 “邓钣金”红红火火地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哈尔滨市汽修行业只有“邓钣金”一家私营企业,修车的人都排着队、拿着单位的支票支付费用,根本不还价。“邓钣金”奉公守法、照章纳税的同时,没有忘记回报社会。给学校捐款、安排待业青年、帮助失学儿童重返校园,他都是走在最前面。为市残疾人基金会捐款、为大兴安岭火灾捐款,他认为这是道义上的责任。他的企业还成为军地两用人才培训基地。 和许多第一代个体户不同,“邓钣金”不愿子女继承自己的企业。1982年他花7000元从前苏联给女儿买了钢琴,动用吊车把钢琴搬进家门,亲友们唏嘘不已:“7000块,够买几间房子了。”后来他又颇费周折地安排儿女参军,为的是通过这一途径让他们日后能进机关当干部。“邓钣金”乐善好施,但自己舍不得吃穿用。有一辆被火车压扁了的“拉达”车,当作废铁卖给了“邓钣金”,“邓钣金”用了一个月的工余时间敲敲打打,把一堆废铁修好了,这部座驾“邓钣金”开了好几年。 那时候,“邓钣金”是哈尔滨市大红大紫的名人,商企开业典礼他是嘉宾,拿着剪刀剪红绸子;新人结婚他当证婚人,结婚证上的文字都能背下来;他是南岗区个体劳协副会长,市关心下一代委员会委员,是电业局、公安局社会监督员,还被聘请当出租车稽查员等等。“邓钣金”不得不往返于觥筹交错的酒桌,各种各样的会议之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邓钣金”利用采购汽车配件的机会去了广州、深圳、杭州等地,当地繁荣的汽修市场在他的头脑中只留下了“零件全、价格低”的印象,而对于南方企业先进的管理经验、发展模式没有给予太多关注。企业虽然大了,但是“邓钣金”仍然习惯于担当冲锋陷阵的生产者、直接管理者,监督职工是否偷懒、收钱不报账、偷零件等琐事耗用了他太多的精力。工厂里“管事的”都是家里亲戚,打着各自的算盘,熟练工人走马灯般跳槽,“邓钣金”无计可施。
多年以后,“邓钣金”坦言:“自己是手艺人,弄个汽修部还成,领导大企业,干不了啊。”1988年,“邓钣金”在南岗区宣化街开了一个设备比较先进的汽修厂,然而没坚持两年,“邓钣金”认为去掉设备投资、房租、工人工资,自己不剩啥了,就关门歇业了。 1990年以后,汽修行业丰厚的利润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分羹市场,“邓钣金”的企业开始滑坡,“邓钣金”惆怅地自嘲:“从‘一锤子能砸出个烧鸡’,到‘连个花生米都砸不出来’了。” 2003年,“邓钣金”正式办理了企业废业手续,将修配厂地租给一家汽车修配企业。当巨幅的黑色红松牌匾摘掉的时候,“邓钣金”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