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系列专题：山寨文化凶猛
第57届荷赛年度照片《信号》背后的人性、贫穷、偷渡客
2013年4月的满月夜，著名的Ⅶ图片社的摄影师John Stanmeyer在吉布提海滩拍下了后来获得第57届荷赛年度照片的《信号》。
吉布提是非洲东北的交通要径。许多来自贫困地区索马里、厄立特里亚和埃塞俄比亚的人们，企图前往欧洲或者中东寻求更好的生活。在圆梦之前，他们会选择吉布提作为中转站。
John Stanmeyer的照片描述了这些非洲贫穷移民的侧面—深蓝夜幕下，贫困的索马里移民，聚集在吉布提海岸边，举起手机，搜索临近的索马里廉价信号，试图借此连接相隔两地的亲人。
照片拍得太完美了，以致让人忽略了他想传达的人性、贫穷、移民这些内容。更无法想象背后的残酷事实—这些索马里移民，甚至包括那个站在中间—被评委们形容为有英雄主义气质的男人，都是偷渡者，而在他们不久后的偷渡中，也许有超过50%的人将会死于这个旅程。
走出失乐园
John Stanmeyer拍摄这张照片的缘由，要从他同事、两次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Paul Salopek的计划讲起。
这个长期为《国家地理》杂志撰写非洲、中东、拉丁美洲的男人今年52岁，他打算用7年的时间，循着已知的人类演化足迹，从埃塞俄比亚徒步走到南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这是6万年前人类祖先探索地球的路线，全程预计为21000英里。
这个计划被称作“走出失乐园”。
他在《国家地理》网站的博客上，详细解释了这个计划：“通过对人类化石和现代人类DNA标记研究发现，大5万-7万年前，人类开始从考古学上所称的‘失乐园’—东非大裂谷北部地区—缓慢地向外扩散。也许是被人口压力所驱使，或是被最适合的气候变化所引诱，其中的一些先行者向西迁徙进入欧洲，并很有可能消灭了那里的穴居人；其他人则右转进入欧亚大陆，这条将是我的路线。”
2013年初，Paul Salopek从埃塞俄比亚北部阿法地区出发，请了一个有卫星电话的向导，牵了两头骆驼出发了。Stanmeyer在陪他徒步两天后，用越野车载着辎重跟他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43天后，他们在吉布提会合。Paul Salopek打算从曼德海峡坐船去沙特，因为根据现代研究，早期人类就是穿越吉曼德海峡离开了非洲大陆，踏上亚洲板块。
作为摄影师的Stanmeyer就在吉布提，遇上了那些索马里偷渡者。
索马里、厄立特里亚、埃塞俄比亚和吉布提，被称为非洲之角。
这是个很美好的名字。
但实际上，这四个国家都长期处于贫困、饥饿和战乱中，是联合国认定的世界上最不发达的地区。索马里至今炮火不断，索马里青年党不断地制造爆炸要把外国人赶出去，这让索马里基本变成了一个废墟；而埃塞俄比亚长期的饥荒导致该国婴儿死亡率排名全世界前五；厄立特里亚也不过仅仅是从战乱中走出。
吉布提一年四季都酷热而脏乱，农业几乎为零，90%的物品都靠进口。乱糟糟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当有外国面孔出现，小孩总会朝你要钱。就算在祈祷室里，你甚至也能看见来自也门的妓女在祈祷室里卖淫，50美元一次。
尽管脏乱差，但因为跟其他三国接壤，加上最狭窄的海湾离也门仅仅只有20海里的这一地理位置，吉布提成了非洲之角人民离开的中转站。每年，有超过10万人通过吉布提，离开非洲之角出去务工。
非洲之角的残酷真相
贫穷且时刻陷入死亡危险的人们，幻想着通过吉布提走出非洲，去换得面包或者更好的生活。
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是一个缥缈的梦。“我拿到了英国身份，我现在全家都很好。”一位索马里人告诉我。在20年前索马里内战时，他通过吉布提逃了出去，尽管在那次逃难中，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一个女儿，但他的确改变了命运。他拿到了英国身份，并找到了工作，如今，他女儿在英国上大学，母亲回到了哈尔格萨，拿着在英国打工攒下的钱，一口气买了6套庭院。
正是这样一个又一个改变命运的故事，激励着无数人来到吉布提，用尽办法离开非洲之角，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光是到吉布提就已经困难重重。
因为没有护照和钱，这些人必须翻越高山和荒漠，忍受着常年40℃以上的温度，然后从两国边境的某个没有看守的地方溜进去。
Paul Salopek在博客中描写了他遇到的从埃塞俄比亚走到吉布提，企图穿越国境的人们。他们已经走了整整13天，为了去赶一场在沙特的招聘会。这个招聘会给出的价格是200美元一个月，比他们在埃塞俄比亚整整高了一倍不止。越境的人们跟Paul Salopek讲述了他们的遭遇，在2012年的时候，他们去也门务工，被也门的盗贼袭击，一人被杀，另一人因为害怕被警察抓到，在灌木丛中躲了3天，不吃不喝。
而另一些不幸运的人，还没走到吉布提，就失去了生命，化成了吉布提岩浆地里的坟墓和尸体。
大多数人拿不到签证和护照，如果要去欧洲或者中东，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偷渡。交给蛇头昂贵的费用，然后藏身于船中或车中，祈祷上天的好心。
在 Paul Salopek一篇题叫《偷渡者》的博客中，他描述了3名来自加纳的偷渡者，他们已经在一艘中国渔船上待了8个月。因为海上法的规定，船长不能把他们赶下船，但他们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从非洲到了欧洲，无论哪个国家，都不允许他们上岸。最终，他们只能返回吉布提。只有吉布提允许他们三个上岸，但这三个人将被遣送回加纳。这一次，他们可以坐飞机，飞机票由轮船的保险公司提供。
中国渔船深受偷渡者青睐。吉布提是港口，东非物资都必须在这里卸货，因此这里聚集了大量的中国渔船。以前索马里也有港口，但因为战争而废弃了。索马里兰渔业部长曾对我说，吉布提和索马里太穷了，也没有海上防卫队，领海形如虚设，因此各国渔船都喜欢到他们的海域，比如亚丁湾打鱼。当地的渔民看不过，于是开始抢劫渔船，发现比自己打鱼多多了，干脆只打劫不打鱼了—这就是索马里海盗的由来。非洲人很喜欢中国人，因为就连吉布提到埃塞俄比亚的铁路都是中国人修的；上世纪80年代索马里没内战之前，中国人还援建了迄今为止的索马里兰唯一的地下水工程，这也是哈尔格萨至今仅有的自来水区。至于埃塞俄比亚，从铁路到体育场，都是中国人在修。
更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意回去。
Paul Salopek在这篇博客中还记录了一个笑中带泪的故事，一位索马里的偷渡者被抓住后，因为不愿意被遣送回国，于是在机场，他撕碎了自己的衣服，赤裸着身体跳舞，同时撕心裂肺地哭号。机组人员于是拒绝他登机。最后，负责轮船保险业务的经理人萨列只好雇佣他成为了自己的园丁。
那也许是最后一个电话
在吉布提的小窝棚里，偷渡者们忐忑地等待着。由于太贫穷，他们甚至不能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中国的山寨手机用十几美元的价格，让穷人基本也保持了跟家人联系的权利—在这里，15-18美元的Nokla、Techno、Oking、G-Tide、Forme、X-TIGI等中国人都没听说过的中国牌子手机是主流，还有更多来自中国上海、深圳等地的山寨手机厂，中国手机的广告甚至一度风光无限地占据非洲空中枢纽内罗毕机场最大的广告牌。四国之间手机不能漫游，对于这些非法劳工来说，当他们跨出国境线踏入吉布提那一刻，他们也许就跟家人断绝了音讯。
“非法劳工没有护照，没有签证。”夏克是一名拿着吉布提护照的索马里兰人。他说，吉布提只有一家国有的电信公司，所有电话卡购买都必须进行身份登记，这杜绝了非法越境者们使用吉布提手机卡的可能性。但更大的因素是，吉布提的手机话费昂贵到了普通人无法承受的地步—跨国电话费在吉布提达到6美元一分钟。而那些等待偷渡的人，他们穷得甚至一天只能吃一顿只加盐的粗米饭或者一个硬面包。
索马里除外。
也许是电信公司租用的卫星过于强大的原因，也许是两国之间只有40公里距离的原因，来到吉布提的索马里人能在海边收到来自祖国的信号。如果更较真一点，照片里的非洲移民其实应该是索马里兰人，因为吉布提只能收到他们电信公司的信号。这是一个1991年就从索马里分裂独立出去的地区，位于索马里西北部与吉布提接壤，只是至今没有被国际社会承认。索马里兰的手机话费，是整个东非最便宜的—几美分，就能跟家里人通话几个小时。
Stanmeyer回忆了他拍照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有索马里人来到海边，有时候几个，有时候几十个，每一个人都举着手机保持姿势，想要接收点祖国的信号。他们不断从一边走到另一边，为了找一个信号最好的地方打电话。
“我觉得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了。”Stanmeyer回忆了他按下快门那一瞬间，那是个满月夜，山寨手机屏幕闪闪发光，深蓝的天空，黑色泛着白沫的大海，这真是个震撼的画面。
但对于非洲之角的人们来说，这个画面每天都在上演，这早已见怪不怪。
每年，成千上万的人从这里偷渡到欧洲或者中东。偷渡欧洲的传统路线是，吉布提-利比亚-意大利，去中东的路线则是吉布提-也门-沙特。
两条路线，都需要跨越隐藏着无数风险的大海。尤其是去欧洲那些人，必须在漆黑闷热的舱底，待上好几个月。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旅程，超过50%的人会在路途中失去生命。”夏克说，但因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后来者依然毫不犹豫地踏着前人的尸骨继续走下去。而索马里人在离开吉布提时的前一天，总会来到海边，搜索着那微弱的信号，给家人打也许是最后一个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