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叶莺不能算是一位商人。她是一个拥有超强公关能力的活动家。
“她经历并推动了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和跨国公司并购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那是一个风云际会、鬼斧神工的巨变时代。叶莺告别柯达,宣告了那样一个时代的结束。”
这个5月对叶莺来说有些新鲜。她在中国各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不再为了帮柯达卖出更多胶卷和数码相机,而是为了与市长们探讨关于环境治理的问题,并让市长们知道,她所在的公司能够提供怎样富有成效的环保技术服务。
作为环保产业的新鲜人,叶莺尚需证明自己。但至少她的公关能量已经给她的新老板留下了深刻印象--5月4日在北京嘉里中心饭店举行的一场新闻发布会,宣告了叶莺转行的同时,也让中国众多媒体记住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纳尔科(Nalco)。这家美国环境处理技术公司在中国默默耕耘了20年,但连跑环保多年的记者也未必听说过它的名字。如今,随着叶莺的加盟,这种局面彻底改变了。
12年来,叶莺就是凭借她超强的公关能力,深刻影响了全球胶卷业龙头企业柯达公司在中国的命运,并让中国公众为这家公司的命运而牵挂。
如今,到任不久但雄心勃勃的纳尔科全球CEO方华德(ErikFyrwald),为了大幅度提升纳尔科业绩,把中国看作重大潜在市场,他希望叶莺重演柯达神话,借助她在中国的深厚人脉和公关能力,帮纳尔科打开中国市场。
叶莺是一个停不下来的女人。4月30日,她还在柯达上班,5月1日她就到纳尔科履新。她保持着与12年前相同的干劲。1996年最后一天她还在美国大使馆上班,1997年第一天,她就作为柯达公司大中华区高管,风风火火奔赴中国南方城市,参与一场商务谈判。“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今年61岁的叶莺告诉本报记者。她每天大概只睡3个小时,她觉得睡觉是浪费生命,应该尽量醒着干更多事情。
这个感性十足同时具有强大行动力的女人,把人生比喻为坐列车看风景。纳尔科是她人生最后一站吗?叶莺坦承,“我的人生已进入秋天。但纳尔科不会是我人生最后一站。我不知道前方路上还会有什么更具诱惑性的风景。”
作为自己人生这趟列车的驾驶者,叶莺驶入过新闻界,在那里留下深刻印记;并在外交界高歌猛进长达17年,在那里迎来人生高峰;但真正让叶莺这个名字走进公众视野的,是柯达12年。在中国商业进程30年中,她本可以作为这个奇迹式案例的推动者成为商业典范人物。但随着影像行业不可逆转的新形势出现,叶莺的辉煌瞬间灰飞烟灭,她的战果反而成为一种“负债”和拖累,一段光辉的履历一下子变得争议重重。对于这段履历的价值,一个切近观察者说:“她留在了历史里。”
“我给自己打30分”
这段履历的开头不啻于一个传奇。1994年,急于挽救业绩下滑的伊斯曼柯达公司CEO裴学德(GeorgeFisher),和致力于国企改革的时任中国副总理朱镕基,在杭州达成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由柯达出资10亿美元整体收购中国感光行业。
裴学德的这个决策当时看来英明无比:在拥有百年历史的胶卷企业柯达不得不顺应新时代要求启动改革之际,通过并购手段实现对庞大中国市场的垄断经营,为公司提供一个缓冲地带和收入来源,不失为精巧的战略安排。但要想顺利完成收购,需要一位精通中国商务的人士。框架协议达成后具体谈判工作长达两三年的胶着状态,证明了这一点。
叶莺作为最佳人选受到柯达公司邀请。这位姓“叶赫那拉”、生于台湾的满族女子,在台湾完成大学教育后从事新闻记者工作。1979年邓小平访问美国,叶莺代表美国三大电视网参与了对这一重大时事的报道。1980年代叶莺进入美国外交界,作为一名商务参赞她长期活跃于东亚,她的外交官生涯大部分是在北京、广州、台湾度过的。她不仅是中国改革开放全程的见证者,也是美国众多公司在华项目的参与者。“在中国,她握过几只最有力量的手。”一位切近观察者这样评价当时的叶莺。
叶莺是外交官中的公关策划大师。在台湾期间,她曾经主持策划旨在招商的“美国周”活动,她利用卫星技术让美国前总统里根与台湾企业家进行即时对话,她还组织台湾著名企业家在T台上学模特走猫步。
1996年底,随着裴学德发出邀请,叶莺面临个人生涯中的空前抉择。在外交界奋斗了17年的她,在美国驻华大使馆已做到公使衔商务参赞,是使馆里的三号人物。如果继续呆在外交界,她很有可能成为大使。但她被柯达所提供的前所未有的事业机会所吸引。“这个项目太有诱惑力了。相对而言,外交官生涯我已经看得到头了。在通讯手段异常发达的今天,大使这个职务的内涵与几十年前已无法相提并论了。”叶莺这样解释当初告别外交官生涯、选择到柯达任职的动机。直到今天,仍有很多人不理解叶莺当初的举动。
1997年伊始,时年49岁的叶莺正式告别政界走进商界。她刚到柯达上班,就飞赴汕头接手一项处于胶着状态的谈判。随着她的参与,死结很快打开,谈判迅速取得突破。“了解对方的需求,然后寻找共同点。互相尊重,求同存异。”叶莺这样解释自己的谈判技巧。
叶莺很快就证明自己是能够创造神话的人。到1998年,只花了2年时间,她就主导着柯达完成了除乐凯之外的6家感光企业收购谈判。速度堪称惊人。5年后,2003年10月,最后一家独立的感光企业--乐凯,也向柯达出让了20%股份,形成利益共同体。一位切近观察者认为,叶莺身上兼具美国利益观念和东方式的人情观念,使她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随着柯达对中国感光行业收购的完成,柯达在中国胶卷市场迅速取得70%份额,原来的中国市场龙头日本富士胶卷被边缘化。中国市场上升为柯达公司仅次于美国本土市场的重要市场。完成了这一重要使命的叶莺,从柯达大中华区总裁晋升为柯达大中华区主席兼柯达全球副总裁。裴学德的大胆战略,叶莺团队的漂亮执行,共同创造了中国MBA教材里的一个经典案例。柯达也被认为是近10年中本地化工作最富成效的跨国公司之一。
但回首昔日的辉煌,叶莺给自己打了一个很低的分数:30分。
市场开了个残酷的玩笑。2001年以后,中国的消费者纷纷抛弃传统相机和胶卷,追逐数码影像。“柯达在作战略设计时没料到:中国消费者是世界上最喜新厌旧、最喜欢追逐潮流的消费者。”一位行业观察者说。不仅柯达的胶卷产能在数码潮的扫荡下显得过剩,而且柯达在中国高度扩张期间建立起的1万多家相片冲印店,也显得毫无生机。突然之间,柯达花巨资在中国建立起来并引以为傲的胶卷行业垄断优势,成为一个滚烫的包袱。裴学德设想中的缓冲地带却首当其冲,中国市场并未成为柯达的现金来源,反而成为不断吞噬现金的无底洞。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柯达开始了否定自我的行动。从IT企业惠普“空降”而来的新任CEO彭安东 (AntonioM.Perez)成为柯达的辣手改革者。为了止血,他采取一系列激进改革措施,包括全球大规模裁员。新的整顿措施也严重波及中国。高速扩张时期,柯达中国员工达6000人左右,现在仅存不到2000人。2003年收购的乐凯股份在不久后被转让出去。其余六大感光企业在关停并转及转让处理之后,昔日硕果也基本上荡然无存。
面对自己的光辉战果灰飞烟灭,叶莺不无感慨:“市场,比最善变的女人更善变,比最无情的男人更无情。”
在出色地推动柯达既定战略的几年间,叶莺对于传统胶卷业务也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她并不回避对传统胶卷业务的偏爱。她向本报记者透露,她曾向柯达总部力推过她自己的柯达解困之道:完全不发展数码影像业务,充分发挥柯达既有优势,全力以赴搞好传统胶卷业务,将柯达股价推上去,然后利用传统胶卷收入和公司市值优势去收购一家成熟的数码影像公司。但公司先后两任CEO都以此项建议太过激进、不符合柯达传统为由,未予采纳。
在数码潮的冲击下,叶莺建立起的业绩对柯达的最新改革某种程度上起到阻碍作用。她对传统胶卷业务的钟爱态度,以及她在裁员、裁减传统业务方面表现出的心慈手软,据说令柯达总部颇有微词。对此叶莺无意自辩:“既然有这种说法存在,就让它去流传好了,现实已经如此,辩解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对于自己在柯达12年间的功过,叶莺表示自己无法做出最终评价:“盖棺,才能定论。我现在还没盖棺,怎么评价自己在柯达的功过呢?”但她只给自己的这段履历打30分,显示了她承担责任的态度。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她认为自己“没有充分预见到数码潮的到来,没有据理力争、扭转局面,没有保卫中国市场,在转型之路中,走得不够快”.
叶莺的座右铭是:“人应该创造被利用的价值。”经历戏剧性市场变局后的柯达,如今对盈利能力的看重已远远超过政府公关需要,换言之,叶莺在柯达已不再具有“被利用价值”.她离开柯达、另寻高就也不再是一个悬念。“她经历并推动了上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和跨国公司并购中的一个标志性事件。那是一个风云际会、鬼斧神工的巨变时代。叶莺告别柯达,宣告了那样一个时代的结束。”一位观察者说。
生命没有答案
在商界驰骋了12年后,叶莺继续选择留在商界。选择纳尔科,某种意义上符合叶莺个人的理想主义。“过去30年中国发生了不可想象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以破坏生态环境为代价的。下一个30年,不能再继续这样发展了。我们要给下一代留下点什么。”叶莺这样解释选择纳尔科的动机。
据叶莺介绍,她拒绝了12个比纳尔科大得多的个人发展机会。“惟一令我有点心动的是联合国的一个机会。但它的职位在欧洲。而我不想离开中国。”
从慈善,到教育,到佛学、中医等传统文化,叶莺保持着对众多事物的兴趣。她选择了环保事务,除了内心的环保理想外,在与纳尔科团队接触中,她也被纳尔科经理们的朴素气质所打动。“我想为他们带来一种新的文化和活力。加入纳尔科,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一种扶持弱者的心理吧--我想帮助这家公司。”叶莺毫不怀疑自己对于纳尔科具有强大的“被利用价值”,尽管环保产业在中国还被认为是一个方兴未艾的产业,一段时期之内不会产生爆发式增长行情。
她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张扬气质。5月4日在有纳尔科全球CEO等多位上级老板出席的新闻发布会上,叶莺本人是最大的明星,她的强势表现令众位老板们显得有些黯然失色。叶莺并不认为这会影响到老板对自己的评价。“某种意义上,叶莺不能算是一位商人。她是一个拥有超强公关能力的活动家。”一位切近观察者说,“她有可能还没过商业这一关。作为商人,她还需要更多的沉淀。说得太多,有时会令自己陷入尴尬。”
叶莺可能不会想那么多。对于她来说,生命最重要的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要有片刻的浪费。“我最多只能休假四五天,就必须投入工作状态。我不期待长寿,但我期待能充分度过生命的每一分钟。我最希望的死亡方式是突然死去。”
回首当初放弃外交家生涯、投入商界的决定,当初是否预料过若干年后在柯达的结局?面对本报记者的提问,5月4日深夜,在周旋、忙碌了一整天后,坐在嘉里中心饭店18层的叶莺,神采奕奕地答道:“没想那么多。生命是没有答案的,尽情投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