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未都
汉族,1955年生于北京,祖籍山东荣成,收藏专家,观复博物馆的创办人及现任馆长,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
早年下过乡,插过队,当过机床工。
1981年,发表小说《今夜月儿圆》,随后成为《青年文学》编辑。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与王朔、刘震云等人一起组建了“海马影视创作室”,创作了《编辑部的故事》、《海马歌舞厅》等。
上世纪80年代开始收藏中国古代器物。出版多部有关收藏的著作。
1996年10月,新中国第一家私立博物馆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成立。2002年,创办了观复博物馆杭州馆。
2007年,观复古典艺术博物馆正式更名为“观复博物馆”,正式实行理事会制。
马未都很忙。
采访的时间原定在晚上11点。而11点半,他还在回家的路上。
央视的百家讲坛,新出版的书,以及凝集了他几十年心血的观复博物馆。学者,作家,收藏家。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事情,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但他接受采访时仍然认真而热情。也许作为一个文化的传播者,他愿意把他的所知所学、生命体验,付诸言说,如同他把自己珍爱的收藏品,置于自己创办的博物馆中,让所有人分享美好。
希望《马未都说》
对孩子有用
理财一周报:前段时间您似乎一直忙着推介新书。说说这三本书吧。
马未都:实际上,三本书,《马未都说》的枕上篇、车上篇和厕上篇,现在只出了一本。不过,这三本书的内容其实是可以互换的。书的内容,都是我个人对前半生的小结,也是人生经验的汇集,说一些感悟,努力讲清一些事理。文字上,每篇都按照人情、事理、文化、杂谈四个部分分类。没想讲多大的道理,都写得比较短。
理财一周报:对自己的书,您最看重它会有怎样的成绩?市场销售旺,好看,或者有用?
马未都:我最希望这套书让孩子们读了之后,能学到点东西,对他们能有些好处。这里的孩子们是指大学毕业之前的。让他们能明白一些事理。实际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提出过成功教育的标准。我在这本书里,按照我自己的理解分类,一条条说出来。这个标准,一是做人。要做事先做人,做不好人,成功很难。其次是做事。就是要有条理性。第三,是会相处。这一点很重要,特别在我们这个社会,你要能和身边的人相处好。现在常见的情况是,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很厉害,互相看不起。这怎么行呢?
还有一点,就是我相信世界上什么事,都是有因果的。你付出了多少,就可能回报你多少。比如作为一个记者,要在半夜采访,不是说下班了,晚上6点以后,8小时以外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呢?我就会觉得这是敬业,我会认真对待这个采访。这就是一种付出。当然,付出与回报,因和果,不一定是一一对应的,不是说你今天做了这个事情,就立刻有回报了。可能在你做了几件事情后,在某个事情上有所体现。
要说的,其实就是这样一些事理。
“博物馆会全捐给社会”
理财一周报:我看到您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这三本书的封面上,感觉很自如,就像您在不同的行当,都能做得很出色。从一般人的角度来看,您应该是功成名就了,有名气,有学问,也有钱……您觉得自己是个很成功的人吗?
马未都: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我应该是一个成功的人了。我可能得承认这一点,不承认,人家会说我在这里装。
但是,实际上,我觉得我还不算完全成功的,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什么事情呢?就是这个观复博物馆。我希望将来,能把观复博物馆,全部捐给社会,并且能保持它的私人属性。它未来的发展,能不因为我个人的变故而出现大的改变。你看美国的好些大学,都是私人出资建立的,多少年前是这个名字,多少年后还是这个名字不变。出资人去世了,但它的运作方式、属性,没有根本变化。所以,我还必须做完这个事情,甚至有一天,我不在这里了,可是这个博物馆还会存在,还能运行得很好。
有人会说,那多简单,直接捐给国家就行了呗。我觉得不是。一个博物馆,它捐给国家,由国家来管,和保持原来的属性不变,效果和作用,是完全不同的。
理财一周报:前不久,吴冠中先生要把自己的作品捐给国外博物馆,引起不小争议。您的情况和他的一样吗?
马未都:我的情况和吴冠中的情况,还是有很多不同。其中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他的作品是自己创造的,它的价值是创造性,成本是零。再贵的作品,也是零成本。我这个不一样,我的博物馆里,再便宜的收藏品,也是当初我买回来的,靠自己的收入买回来的。
成功的性格就是“拧”
理财一周报:做到这些,您认为有没有自己性格上的原因?比如,浑不吝,或者特别执著,特别刻苦?
马未都:有,就是有点执著。我的性格,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特别“拧”。我觉得,但凡成功的人,多少都有点这样的性格,就是特别能坚持,做一个事情就要一直做好。不过性格,不能简单用好坏来说。它是比较中性的,比如说执著,有的人也是执著的,却是去做坏事,也可能做坏事做得很厉害,是不是?
理财一周报:您这个性格的养成,来自何处呢?
马未都:这个执著的性格,我觉得先天是主要的原因,这是无法改变的。当然也有环境的原因。像我,年轻的时候,很早就离开学校,11岁赶上“文化大革命”,21岁“文革”结束,这期间到处闯荡,见过很多在现在不可能见到的事情。同时也因为条件很艰苦,就养成了很坚持的性格。所以有人说,我是“文革”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
这个性格确实给了我很多好处。比如说,下个星期,我在央视的百家讲坛就快结束了。50期,差不多相当于一个电视剧的长度了。你想,要是一个电视剧,不得要几百号人、编剧、后勤……在那里盯着,负责各方面的事?可这里,主要就我一个人,往那一站,开始讲。你知道,讲这个,需要细致的准备,在台上说一句,得有8句在那准备着。就这么着,我也把它做完了。
理财一周报:您原来是一个文学青年,还是一个很成功的文学青年。这个经历对您后来的发展,有什么影响么?
马未都:文学青年的经历,给了我很多,最主要的就是给了我一种表述能力,起码比一般人要强的表达能力。它还使我时刻能想到听众。它给了我一种滋养,直到今天,我都在受益。
理财一周报:文学青年都是有点理想主义的。现在文学青年似乎少了……
马未都:对,文学青年和理想主义的关系,注意到这一点很重要。人年轻的时候需要这些,需要理想。文学青年最大的一个特征就是理想主义。理想主义,对一个人还是非常有价值的。我这个人是敏感的。上世纪80年代,当时能感觉到文学的兴盛。上海的作家卢新华,一部《伤痕》,风行全国,在那时的影响,绝不下于今天任何一本畅销小说。
理财一周报:那是一个黄金时代。
马未都:没错,是一个文学的黄金时代。但后来我早早地离开文学这个领域了。因为我发觉了文学在后面,必然会出现的颓势。
理财一周报:您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了。您做收藏,随时面临被骗。不被骗,就得够明白,我们说够职业、够专业。从一个文学青年到一个足够专业的专家,您怎么做到的?
马未都:就是兴趣。做好一件事情,必须得有兴趣。但事实上,经常有很多专家,他们只是在那个行当里,把它当成一个饭碗。你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他们对这个行业和知识,其实是不热爱的,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因为职业关系,需要在那里讲一讲。但是你有兴趣就不一样,你会每个问题都把它弄清楚。
我就是一“草根”
理财一周报:您现在很有名气了。特别是通过百家讲坛,很多人认识您了。您似乎始终强调自己是从平地蹦出来的,强调自己的“草根”,为什么?
马未都:我说的是一个事实啊。我小学读了四年就离开学校了。后面的那些教育,高中、大学,我都没接触过。所以我一直强调人应该接受系统教育。
我发现在百家讲坛,一般讲得好的,老师居多。比如易中天、于丹,都是老师。但我这个情况不大一样。我在那里,实际上讲的时候,很清楚地感受到孔子说的有教无类。我是把不同的听众都一样地看待,无论是对艺术品全然无知的听众,还是有深厚功底的听众,我都是当成听众一样的来讲。
理财一周报:您把自己当“草根”,那您怎么看待精英群体呢?
马未都:社会需要有精英,也需要有面向大众的传播者。真正有价值的精神文化产品,是要精英创造的,但需要大众文化传播者来发扬。就是过去我们所说的,是英雄史观,还是劳动史观。曾经有一段儿时间,说不管是什么都是劳动人民创造的。其实不是,全世界都是这样,一定是精英创造文化。比如我们的文化,谁创造的?它不可能是个不识字的老百姓创造、发展的。所以我是强调“精英创造,大众传播”。
关于精英的标准,我想我们最好不要统一。什么是真正的精英?接受过系统教育,留过洋的就是精英?也不一定。就是他所做的事儿,能被社会某个领域或者公共领域承认是有价值的,我觉得这个就是精英。
理财一周报:百家讲坛阎崇年先生,去年曾经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同样作为一个言说者、文化的传播者,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马未都:阎崇年先生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我现在认为,这个事儿的一个前提是没办法讨论的。那个人的意思是说他没有机会说,他没有意愿表达的平台,但那是他个人问题。你如果动手了,去打人家一下,理论上来讲,这个探讨就已经结束了,你没有权利再来探讨这个问题。我们不能认为,这件事儿我说不赢你我就动手打,那不进入蛮荒时代了嘛。在这一点上我也反对很多学者讲的,比如我看到有个学者说:“打人固然不对,但是……”这个“但是”都不需要。实际上就是借这个事情泄一些私愤么。我觉得学术上有各种讨论的途径。凡事都有因果,阎崇年先生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我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阎崇年先生了,他是艺术专家,在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出过一本书叫《古都北京》,当时在北京那个外文局的朝华出版社出的,那都是八几年的事儿了。他都70多岁了,做学问做一辈子了,你有什么观点不同那是另外一回事儿。换句话说,那个观点不同的人,今天让他长篇大论地来讲,也有人反对他的观点,这个太正常了。我觉得打人跟学术之间,严格说是没关系的,不要混为一谈,我们现在讨论的时候,只要混为一谈的人我觉得是不对的,就是说“打人不对,但是……”,只要说出“但是”的人,跟这些人就没必要再谈论这些问题了。你有你的观点说你的,别人愿意听就听你的,不听你的那是你的能耐不够,你有本事你变成一个学者,对不对?
不能改变自己一定是
失败者
理财一周报:您现在有很多粉丝了,叫“马扎”。有很多马扎都是年轻人。现在就业环境不太好,很多年轻人,可能在选择职业时,会遇到爱好和现实两难的情况。能给他们些忠告吗?
马未都:我觉得今天的年轻人面临的生存问题确实是一个难题,但这个难题跟我们这一代人比,严格说还达不到我们当时的那种痛苦。那么正好,这个时间对每个人来说呢,都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如果我们都非常顺,大学一毕业,立刻找到一个好工作,一个月挣好几千块钱,生活过得很富足,那就不思进取了。在今天这个严酷的经济环境下,这个经济环境不只是中国的经济环境,而是已经纳入到了世界经济环境的范畴。今天的失业率非常高,我记得有次看到美国的失业率,是7.6%吧,这是很吓人的失业率。那么,我觉得对于今天的年轻人,首先要降低自己的诉求,不要把就业的标准给自己定得那么高,我非什么事情不做,我非得怎么样怎么样,这样没必要。你可以做一些你不愿意做的事儿,你认为这个事儿没有意义不愿意做,但今天捏着鼻子你也得去做,你做的时候就会发现有很多好的地方。我觉得一个人想改变这个社会,改变你所处的这个环境,第一件事儿就是改变你自己,如果你不能改变你自己,那你肯定是个失败者。我有一句话多次说:世界,或者说这个社会,不是为你一个人设计的,它是为整体社会设计的。你自己觉得不顺,你不能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你要在这个现有的社会条件下想办法去适应这个社会。你要投入到这个社会中慢慢摸索经验,如果没有这种严酷的社会磨炼,没有社会经验,将来也不能办成大事。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年轻,有时间可以栽跟头。一旦到了我这个岁数,第一,时间是有限的,第二,栽不起跟头了。我要年轻我什么都不怕,可人生不可能退回去,我今年54,如果能让我退30年,退到24岁,大学刚毕业,我愿意让我所有的财产瞬间归为零,变得一无所有。只要我的生理年龄能够变成24,我太愿意退回去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理财一周报: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退回去,您会首先选择做哪件事情呢?
马未都: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会做我没做过的事儿,我没必要再重复一遍,那有什么意思啊。
理财一周报:即使是您做得很成功的?
马未都:没必要。如果人生允许你再选择,比如,假设我今天可以退回到24岁,我一定选择做另外一件事情。
理财一周报:您怎么看待财富?我记得著名的“文学青年”王尔德说过这么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钱很重要,老了的时候我才知道,这确实是真的。”钱有多重要?
马未都:我想他这句话一定有一个前提,他所谓我们认为钱很重要,那钱又是指什么呢?它不是精神层面的,它一定是个物。我们,人,一直处于人和物的关系之中,年轻的时候,第一个遇到的就是人和物的关系。人是有物欲的,我要买车,我要买房,我嫌我的房小,我要换个大的,这都是人和物的关系。一般来说,处理人和物的关系,理论上讲啊,大概对一个人来讲,是要花半辈子的时间,要到四五十岁的时候才能差不多处理好。这个处理好是什么呢,不是达到了你的愿望,而是你的愿望降低到和你匹配的程度。不信你到大街上找个人问问,说你想要多大的房子啊,他撑破了天,会说要两三百平方米,绝对不会说我想要个4000平方米的,跟比尔·盖茨似的。为什么比尔·盖茨想要4000平方米的房子呢,那是因为和他的财产匹配。换句话说,按照比例关系,比尔·盖茨要个4000平方米的房子不比你要100多平方米的过分。所以说人的物欲必须要经历过了,才能处理好这之间的关系。那么年龄再大一点儿,就是处理人和人的关系,这个不是说等到处理好人和物的关系后才开始的,而是人大约到30岁之后就开始了,这是叠加的,当处理着与物的关系时,也需要处理与人的关系。很多人都苦恼这个人与人的问题,比如,婚姻问题,上下级、同事之间的问题。你天天听的都是这些事。当人与物的问题处理好了,人与人的关系处理得差不多的时候,人生就过去大半了。
这时候就剩下第三个问题了,这个可能跟王尔德的那句话有些关系,即,人与精神的问题。他说“到老的时候觉得钱确实重要”,他一定要解决一些精神上的问题。比如说捐献,捐献既不是人和物的问题,也不是人和人的问题,是人的精神的问题。捐献者满足的是精神上的需要,当然也可能有些捐献者是满足人和人的需要,比如看着领导的眼色觉得得捐点儿钱。据说有个单位在去年大地震的时候号召捐款,单位的头捐了50块,于是下面所有人都把100块的揣口袋里开始掏50的了。但这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们在“晚明五彩”时代
理财一周报:从投资角度来讲,除了收藏,其他的知识、技能方面的投资,您觉得哪方面比较值得?
马未都:我觉得对个人来说,还是技能方面的投资比较值得。过去说“技不压身”么,多一个技能就多一个机会。
理财一周报:现在是不是“抄底收藏品”的时机呢?
马未都:我觉得不一定。总的形势上讲,今天买艺术品跟过去相比来说差距不是很大。前些时间,我去香港想买一些东西,可是都没买着,都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比如说有个龙泉窑的大盘子,60厘米大,估价50万元,我觉得挺好的,想做个展品,我们的预算是不超过100万元就买,结果还是花了200多万元买到。所以说好的艺术品还是有人买的,因为艺术不管是消费还是投资,往往是人的最后一笔钱才做这件事儿,所以说压力相对比较轻。
理财一周报:所以说现在还谈不上建议大家都去买艺术品。
马未都:对,我觉得投资者需要自己明白,因为很多人弄不明白艺术品。我现在的态度也是不便宜不买,不去用很多钱顶着。我就是以我的价值观来判断哪些东西便宜,因为我们现在主要不是想投资,而是把博物馆做好。如果说投资呢,理论上讲,全世界的艺术品,从“二战”之后,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艺术品的投资回报是最高的,但是有一点,它技术门槛也是最高的,大部分人都进不去。去年12月份我在香港买的一个瓶子,当初卖家是在上世纪70年代花了4000美元买来的,这次又卖了5000多万元人民币吧,如果当时你用4000美元办了个公司,现在也很可能不会有那么大的价值。当时大部分人还是不懂的,而且往往越搁越值钱,越倒腾越出问题。
理财一周报:最后,能请您用一种艺术品或其他收藏品来形容一下我们这个时代吗?
马未都:那就用五彩吧,用晚明的五彩(瓷器)来形容这个时代。它的颜色非常鲜艳,但所包含的信息也是良莠不齐的。(实习生储蕙参与本文整理)
马未都:央视的百家讲坛,新出版的书,以及凝集了他几十年心血的观复博物馆。学者,作家,收藏家。不同的身份,不同的事情,都在他一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