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一所寓所内,本刊记者拜访了阿德。这是个安静的人,房间很静,说话很静,沏茶的动作很静,手机铃声也设置得很静。他直接坦率,不愿意谈个人,只愿意讲少林。
“大和尚确实有智慧,但不用神话他,也不用神话少林寺。当前佛教只能说在恢复状态,还谈不到复兴,他看到了大势,同时能稳住少林寺这个局,他是在‘随大流’,随的是社会潮流。”他说,“‘商业化’本来不是个贬义词,和少林寺结合在一起,语境就变了,别人有这样那样的猜测,实际大和尚的想法很简单,把少林文化输出。另外,从历史上做一个寺庙的家长都不容易,要养活这么多人。”
“如果非要给阿德一个名分,可以叫‘少林文化研究所所长’,他为文化体系搭建做了大量的事,少林寺重要文件、著作都出自他手,可谓少林寺第一文化高参,大和尚的‘文胆’。”上文中的匿名人士说,“他1994年左右就为少林寺做事,一直在幕后,真实姓名知道的人不多。现在超脱多了,北京和登封来回跑,不会一直住在寺院,但只要大和尚有什么重要的事儿,一定有阿德在场。”
释永信能够清楚判断团队中每个人的特点。据匿名的僧人透露,某次因意见不一,傅华阳和另一位僧人发生争持,还差点动手,到了傍晚,释永信看那位僧人仍面带不悦,就劝对方,大意是:对傅敏(傅华阳)要用佛家的宽容看待,他是有些特点,但能到外面忽悠啊,你能吗?
释永信倚重的还有很多方外之人,他朋友多,算得上往来无白丁。有时也受人情之累,有人要给他出一本画传,他正在风口浪尖上,本不想出这样的书,但既然是朋友找的,也不好回绝。
在周围的人中,释永信长于决策。释永信的师弟永了记得,2006年普京访问少林寺,类似大型接待不能有一点纰漏,释永信在方丈室一坐,哪个环节谁负责,一个人一样事,一会儿方方面面都弄得妥妥当当,“他不是那种四平八稳的人,你看他有时坐在那里不说话,但一动起来风风火火,果断、迅速,说干就干。”
动身,不动心?
释永信已清醒体会到商业化是把双刃剑,他开始有意收紧笼头
少林寺所背负的争议,可能比它的实际收入要沉重得多。
用数字说明少林寺的收支几不可能,实际上,千古以来寺庙收入都难以明晰,也并无明晰必要。其奥妙在于虽然无人监督,但又人人皆可监督,如果寺庙管理混乱,僧人不守戒律,香火就会不旺,施主就会断了布施。如今虽名义上寺庙财务由当地政府监督,但寺庙管理者的真正压力仍在于此。
“有人认为少林寺挣了很多钱,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没有人做过寺庙收入排名,但要排的话,少林寺可能连前100名也排不进去。”一位在宗教界颇有影响的人士说,“江浙、福建一带,那里做一场水陆多少钱?还有其他的法事,在中原地带没有这样的供求关系。到目前为止,少林寺主要收入不是香火而是门票。”
现在少林寺参与的商业项目几乎每一个都赚钱,钱大梁并不回避。“但收益大头不是少林寺的,是合作方的,寺院只出品牌,不去经营,不去拉广告,合作方有收入后再给寺院做一定功德。而我们要告诉对方,这些钱会用于哪里。”
在“功夫之星”合作中,深圳卫视向少林寺支付了100万元左右,支付时少林寺要把钱的用途说清楚,全部用于少林功夫保护基金,还有些合作项目收入用于慈幼院每年费用,并资助河南的1000个孤儿,这笔钱先交到河南慈善总会。另据一家曾与少林寺合作过的企业透露,和少林寺签的合同与普通商业合同略有不同,其中有一款要求企业方也要从收入中拿出一部分来自己做慈善,不过是象征性的,数额很小。
“少林寺是个收支平衡的寺院。”傅华阳说,“要看到它的钱花到哪了,它的基建二十多年都没停过,重修了多少寺院,重塑了多少金身,修复了多少典籍。”
“从1984年到现在,也不能说政府没拨过款,一共拨过来350万,连一年的修缮都不够。”释永信说,因为修复建筑和其他投资,少林寺还从银行拆借了一部分资金。
不过即使如此,外界对少林的批评也不能简单归类为误读。
“大众对它的某些非议也都是事出有因,无风不起浪。你确实参与的商业活动很多,至于里边的情况一般人怎么知道?”佛教在线总干事安虎生说,“我与永信大和尚多次交流这个问题,少林寺所包含的层次很丰富,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未来还应将宗教本位定位得更清晰。少林寺不管怎么演变,毕竟是一个宗教系统,而且是影响力很大的宗教系统。如果宗教本位颠倒,或者说在社会上引起太多的宗教本位上的非议,对少林寺本身也会是个伤害。”
少林寺不可能打广告,过去20年品牌复兴的最佳方式就是事件营销。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它毕竟与企业不同,信众的心理需求、心理期盼是宗教团体必须善加护养的资源。而如今,多方需求下,少林寺创造出了一股不易驾驭的力量。
传说中只有掉进悬崖才有几率获得的秘笈,在淘宝就可以买到。这套释永信主编的《少林武功医宗秘笈》售价为9999元,实际销售寥寥无几,反而令人联想到《功夫》中售卖《如来神掌》的一幕。武术,本是最便于参与全球文化交流的通用语言,少林寺对这种优势的包装几乎登峰造极,然而过于单一,虽然近年来力推“禅武合一”、医术等,力图构筑少林特色的宗教符号系统,但显于世者,目前仍是个“武”字。
“少林寺求新、求变,主动融入社会,是符合佛法精神的,可这个过程中有没有错误?有,我和大和尚交流时意见都提得非常尖锐。”释永信的一个朋友告诉本刊记者,“但说实话,很多错误不是永信师父犯的,也可能是执行层面的问题,也可能压根不是少林寺干的,只是贴了少林寺的牌,关系复杂,明知是个黑锅,也不得不背。”
围绕少林寺有一个庞大的寄生系统,释永信虽珍爱“自主”,也不乏妥协。例如少林寺没有办一个武校,但河南以“少林”为名的武校数目不少,其中有还俗的武僧开的,也不好较真。目前进入少林寺,售票的是登封“少林寺风景区”,门票价格为100元,少林寺拿走30元,其余的归地方政府,释永信多方呼吁,希望降低门票价格,保障信众权力,但尚未有结果。
寺庙不只是少林寺的,更不是释永信的,属于很多部门。他要扩建,拆一堵墙自己说了也不算,如果他也会有烦恼,这应该是之一了。要应付一些事,除了大师智慧,他还兼具老农聪明。一位熟悉登封的朋友回忆,少林风景区门票刚涨价时,对外来和尚也要票。恰好释永信一个弟子读了几年佛学院归来,保安也不认识他,双方冲突,少林功夫还真不含糊,把5个保安全揍趴下了。回到庙里一禀报,大和尚连夜行动,先发制人,把寺里有头有脸的和尚全发动起来,开两辆车到郑州某机关,打出一块条幅,上写五个字:“我们要回家”。第二天记者就要报道,相关部门赶紧协调,从那时开始,少林寺就呼吁对僧人取消门票。
不过通常,他和地方相当融洽,登封市奖励过他一辆80万的宝马,有人叫他“宝马和尚”,他对宝马产生心理阴影,不想要了,登封市主动给他换了辆88万的途安。
二十年过去了,释永信也清醒体会到所持的是把双刃剑,他开始有意收紧商业化的笼头。
对少林寺的质疑,“实业公司”四个字是起点。最初注册时释永信就担心背上搞“实业”的骂名,想注册“文化保护公司”,但这会限定范围,只能保护文化范围内的商标,而当时“少林烟”、“少林酒”都出现了。后来国家工商总局一位领导向释永信建议,只能注册实业公司,保护范围最广。现在少林寺已注销了实业公司,其角色由新成立的无形资产管理公司代替。“实业公司要搞实业投资,寺院又不是做这个的,老是要跟别人解释,现在国家法律政策逐渐完善,我们也逐渐完善自己。”钱大梁说。
“过去大和尚做事,越热闹越好,什么也不怕人说,现在谨慎多了。”上文中匿名的释永信友人说。
有两个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还俗的弟子,一个练的是铁布衫,一个练的是铁裆功,功夫了得,后来在深圳开了一家“保健服务有限公司”,卖医疗器械,生意红火。现在仍用出家的法号,员工多数是徒弟,据说释永信去过公司,跪倒一大片,口呼“师爷”。他们的经历曾经是少林寺当代故事的一部分,过去释永信谈到走出少林的人物,常常会讲起这两兄弟,如今虽彼此关系仍好,但这些与佛门太远的传奇,他也在刻意淡化。
走进山门,很容易感觉到“两个少林”。沿着中轴线,是一个世俗的少林,数千元一支的高香,半道德胁迫式的消费,在其他宗教景点能见到的情景这里也不例外。但来到东厢僧人们居住的禅房,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排依山的窑洞,至少两人一个房间,便于互相监督。晨钟暮鼓,早晨5点起床,坐禅理佛,井然有序。2005年禅堂落成后,常有天南海北的僧人到少林参禅,一派大丛林气象。为保持这份天地,释永信有意在内外拉起一道无形的防护墙,无论是“功夫之星”还是拍电影电视,不管炒得多热闹,真正的和尚不能参与。
杂务如此之多,释永信自己如何修禅?释永信出了本书叫《动身,不动心》,熟悉他的一位居士说,禅堂里的永信法相庄严,能坐四五柱香的时间一动不动,如果是大香,一柱在一个半小时左右,那可算颇为深湛的禅定功夫。坐禅时是否要关手机?记者无缘得见,不好猜测。还有些关于他的“小神通”的故事也只可权作故事听。
至于武功,有的说他深不可测,也有的说他一招不会,真实情况是年轻时专心练过,现在早撂下了,还是因为忙。
有人说他心中有个“少林情结”,禅即少林,武即少林,几乎所做的一切事,包括公益性的,也放不开“少林”。“这两个字在他心中太重了,是他‘小气’的一面。”
世间法
释永信,这个在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和尚,能否算得上高僧,恐已非当代人所能评价了
文 | 本刊记者 何伊凡
嵩山已是寒冬,昆明依然鸟啼花笑,无限生机都在心头眼底。
少林寺监院释延江来到昆明将近一个月了,还没有拜访昆明佛教界,与当地的寺院交流,这要等待宗教部门的安排。
官渡区民宗局局长豆卫保对此有些犹豫,原因之一是这件事在云南佛教界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在观望,想冷一冷再说。
释永信和少林寺,非但在佛教界,在宗教界、文化界都吹入一股新鲜之风。易中天对他心有戚戚焉,“我在学术界没有争议,释永信在佛教界也没有争议。我们都是圈里的跑到圈外了,然后被人们一顿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