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以风格犀利著称的摄影批评家兼策展人顾铮（现任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在《刘香成 中国梦》的序言中评价道： “不少中国的摄影记者坦言，是看到了刘香成出版于1983年的《毛以后的中国》，才觉得有必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工作与新闻摄影观念的。其时，正是原本一统天下的‘新华体’摄影即将受到全面挑战的时候。” 30年过去，已退出一线采访多时的刘香成，又是如何思考“刘以后的中国媒体”的现状和未来呢？ 《中国经营报》：你怎么看待自己的新闻摄影风格与中国大陆同行之间的显著差异呢？ 刘香成：在中国，人家会觉得，你搞摄影的，有什么思想好谈呢？这跟新中国的特殊传统有关系。我们知道，过去革命年代，当宣传兵最重要的素质是“政治可靠”，有了这个前提，只要你身体长得很壮，就分配去扛笨重的摄影机。在部队、机关里，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基本是这个状况。杜修贤先生亲口告诉过我，抗战期间吴印咸先生（时任延安八路军总政治部电影团摄影队长）让他跟着学摄影时，他还是个文盲，进书店里连一本书的书名都看不懂，多半见他是一米八的陕北大个子，吴才用心培养，让他后来成为毛主席、周恩来等领导人的“专职摄影师”。
但我们不能用这个标准去衡量世界上所有的人啊！马克·吕布是一位工程师，布列松是出身于大家族的画家（二人均为法国著名摄影家，都拍过中国题材的作品），不是说法国工厂一个普通的下岗工人，拿起相机就可以去报道世界。 而新中国从1949年到20世纪90年代初，甚至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你的政治背景决定了，你这样的人能不能当新华社社长。任何东西都用“政治正确”的眼光来界定，会造成太多的问题。拍照片的人就是个宣传队？那你就非常简单粗暴地低估了摄影的可能性。你说做文字的人，只能去写标语吗？能做的事可多了。 中国有文字的历史3000多年，文字游戏很发达，但摄影的传统却很薄弱。现代摄影是法国人的发明，到今天有将近200年历史了。所以在西方，摄影师的地位远远不像在中国那样无足轻重，人家会觉得无论马克·吕布或者布列松，都是有思想的。我在美联社工作了16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他们很尊重我，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 《中国经营报》：你得到了新闻行业里最顶尖的荣誉“普利策奖”，你对中国改革历程的忠实记录得到了国人的认可。可现在你的工作似乎与新闻行业渐行渐远了？ 刘香成：数十年来我的职业角色几经转折，中间都有内在联系，就是始终用视觉语言来表达自己的观察和想法。我已经不需要为了生活而工作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地做这些事吗？从人文角度来说，我一直觉得西方人不了解中国，中国也不了解西方。有一次，一位瑞典驻华外交官告诉我，他的父母来华，也不跟他聊家常，就在家里翻阅我编的《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2008年以六种语言全球同步发行）。他们说原来中国60年是这么走过来的，以前一点不了解。国外跟摄影完全没关系的人，看到我的书，也能了解新中国的历程是怎么回事。我既然自己还有一点能力，这也是在做传播啊。 回过头来说，国内年轻一代，比如80后、90后的人，他们一直受的教育，就觉得中国被人欺负了。但我们不能天天跟人家吵架，你要对自己国家和民族在特定历史时空中所处的位置有所了解。如果谈30年改革的成就，不谈前30年的曲折，很多事情没法解释。同样的道理，百年沧桑是抽象的概念，现在我要把它具体化，所以这几年来，我才连续编了三本以近现代中国社会变迁为主题的影集，即2008年的《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2010年的《上海：1842—2010，一座伟大城市的肖像》及2011年的《壹玖壹壹：从鸦片战争到军阀混战的百年影像史》。 《中国经营报》：最近几年中国的报纸、杂志等传统媒体内外交困，日子越来越难过，作为资深媒体人，你怎么看待它们的明天？ 刘香成： 我觉得中国媒体总体来说在往好的方面走，有希望，对此我持乐观的态度。30多年前，人家说报道中国这个不行、那个不许，直到今天，媒体人也抱怨这个不易、那个很难，确实是很难，但要看到可能性在那儿。 中国媒体发展进程不算慢了。英国的近现代报业，早在300年前就诞生了，他们发展了300年，前几年还出《世界新闻报》电话窃听这样的大丑闻，可见西方媒体问题也很多。再看中国，民国有一段时间媒体很活跃，因为政治经济动荡而中途夭折了。而新中国的媒体业，真正得到一些发展空间，只不过是最近十几二十年的事，所以我觉得要稍稍放长一点眼光看这个事情。中国人的智慧不比别人低，中国知识分子中有思想的人多了去了，就是要让政府官员们慢慢地从不放心到产生信任，当然实际过程会很复杂。 我个人认为，现在内地优秀的报纸，在深度、写作和编排上，都不比香港最好的报纸差，也能深入研究一些严肃的大问题。香港让报业传统深厚的英国管治了100多年，大陆媒体逐步放开才短短十几年，能发展到这个程度，你说应该乐观还是悲观？ 至于网络新媒体的兴起，对传统媒体的生态会有一些影响，但我相信这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我很幸运，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主流媒体美联社，我学到的一个要领是：你做的东西得有人看啊！我们这些为传统媒体前景担心的人，有没有扪心自问：你自己的事情，你到底做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