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高大的贝汉卫博士(Henk Bekedam)从2002年8月开始担任世界卫生组织驻华代表。他和他的团队帮助中国控制了2003年的SARS。2004年,他们也在禽流感爆发时与中国政府紧密合作。
除了SARS、艾滋病、肺结核等具体项目,世卫组织也帮助中国政府思考整个卫生系统的运转问题。2003年年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社会发展研究部与世卫组织合作,确定了“中国医疗卫生体制改革”的课题研究。
“对卫生系统进行评估后,我和很多人认为,卫生系统在过去十多年中被弱化了,这个观点也得到了部分政府官员的承认。”贝汉卫说。
这位荷兰外科大夫曾经受聘于非洲国家马拉维,管理当地一半的卫生服务系统。在那里他不是一名咨询师,而是一位马拉维的公务员。在不太富裕的政府体制内工作的机会使他获益匪浅。他这样总结那段经历:“不要天真,提建议很轻松,做事情却难得多。”
事实上,世界卫生组织确实是一名咨询师。作为联合国的成员国之一,中国也是世界卫生组织的重要成员,一个俱乐部会员。咨询师向俱乐部会员提供咨询,但是俱乐部会员可以自行决定是否以及如何采纳建议。
“在卫生问题上,指出问题很简单,但是如何去修正它往往很困难。所以我们希望在第二阶段的报告中为中国政府提出更多具体的选择。”
问:您如何评价目前的中国医疗体制?
答:坦白说,近几年,中国对卫生问题的重视程度有了很大提高。但认识到问题很简单,解决却困难多了。
我想,在卫生问题上,中国政府让市场走过头了。公共卫生不是一种普通的市场商品,只有政府才能提供最好的财政支持与服务,而现在政府撤退得太远。公共卫生显然是公共品,有很多方面是市场不能发挥作用的。比如疾病监测和预防,如果我得了肺结核,不被治疗的话,就可能传染给周围的人。这方面市场是不起作用的,政府必须介入。
我可以给你一些数字来说明中国的问题:
2002年,大约60%的医疗开支是由个人负担的;国家只承担16%;在城市,医疗保险大概负担了26%;而在1980年,个人承担20%,国家是40%,医疗保险为40%。
尽管美国、欧洲、日本等地允许私营机构进入医疗市场,但至少也有44%的资金是政府提供的,几乎为中国的3倍。
问:在您看来,目前中国的卫生体制存在哪些问题?
我多次指出,卫生系统有三个主要问题。一是可及性(accessibility),现在有支付能力的人才去看病,没钱就没法看病。在农村,需要去医院治疗的人口中,40%的没钱负担。当然,过去几年里大多数医院的技术设施得到了提高。所以医疗服务是有的,但人们负担不起。
第二个问题,医疗开支一直在增长。从2002年到现在,中国GDP的6%花费在卫生上。其他国家也一样。GDP的6%投入医疗绝对足够了,这意味着中国目前平均每人每年有60到70美元的医疗开支,我想这是很多钱了。
要控制卫生开支,可以从三方面着手:政府、医疗保险和个人。政府和保险的开支是可以控制的。比如出台一些保险方面的政策,不再为昂贵的处方提供资金等等。难以控制的是个人开支,而这又是中国医疗开支中最大的一部分。所以,在目前的状况下,中国很难有什么机制可以去控制开支的增长。我担心,这样下去,在五年里,中国医疗开支会上升到GDP的10%,或者8%。
第三个问题是不公平。在卫生问题上,你会发现沿海地区比西部好得多。但即使在东部发达地区,如北京、上海,流动人口在获得医疗服务方面仍有很多困难。所以不仅沿海与西部不公平,一个市区里也有不公平。这也是我们认为政府应该介入的一个原因。
问:该怎样控制医疗开支的上升呢?
答:可以有很多措施。比如让更多的人加入医疗保险。
农村合作医疗在20世纪80年代被废除,可以说是因噎废食。合作社也许对经济发展作用不大,但可以帮助人们获得基本的医疗服务。曾经的赤脚医生,变成了药品人员,他们以此谋生,因为合作社不再提供工资。
最近一些地区在试点“新合作医疗”。但现在的体制是自愿的,而且针对大病支付。这都有问题。由于现有的医疗保险只覆盖大病,得了病的一般只有3%到5%的人可以到医院治疗。也就是说,其它95%的人贡献了资金,但没有得到任何东西。而这又是一个自愿的体制。你想想,如果你很,一年里你得不到好处,两年也得不到好处,第三年,你就不会继续投保了。你会发现,只有那些经常得病的人才会留下来参加保险。这样的保险制度多半会破产。所以,自愿参加、对大病进行支付,这两者的结合效果很差。
被低估的另一个方面,是保险的监督成本。当保险公司接到一个保险单时,他们会问“您真的摔伤腿了吗?他们为什么要检查这个,为什么费用这么高?”他们会有一些人来审核这些问题。这方面的费用被严重低估了。过去有合作社,行政管理成本几乎为零,合作社处理一切。因为群体很小,他们会知道,某某真的是摔伤了自己,必须去医院。
如今是在一个县的级别进行评估,而一个县一般有50万的人口。所以,他们要花费大量时间、金钱去审核,谁将支付这些开支呢?
我们希望,政府除了改进城镇医疗保险体制,也应考虑农村地区的问题。
问:您觉得卫生部能否担负改革重任?
答:中国大概有11个政府部门对卫生问题承担很大的责任。其他国家通常会有一些部门负责,比如负责食品、水的安全的部门。但11个部门对卫生负责,这有点太多了。
为什么不好?因为它太复杂了。如果你想改变医疗卫生的某一方面,11个部门都应该朝同一个方向行动。如果计划不清晰的话,这个部门往这儿走,那个部门往那儿走,最后哪里也去不了。所以机构方面也应有一些变化,我想,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政府在卫生问题上应该扮演什么角色,政府应该发挥什么作用,比如确保每个公民都能获得基本卫生服务,以及确认安全和开支控制方面的责任。
我个人认为,重要的是提出一个远景。比如说,这是我们十年后将要达到的目标。如果不把这个远景描画出来,每个人都会向不同的方向行动。
我想,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政府应该做什么,市场的留给市场解决。
我们相信,在如下方面,如疾病监测、安全等问题上政府应该介入,政府应该给这些部门提供全部资金,还有这些部门工作人员的薪酬。如果不给从事疾病监测、安全问题的人员很好的薪酬,他们就会去做其它事情,这很自然。
其它方面则是公共卫生中具有优先性的一些问题,如艾滋病、肺结核、肝炎等。
如果政府不是深度介入的话,问题会很严重。所以别把这部分交给市场。
另外,必须给医疗服务提供者恰当的薪水。在公共卫生领域,尤其是预防方面,比如对儿童进行免疫,如果不给医生提供足够的薪水,他们多半会离开,或者,他们会对临床医疗更感兴趣。因为临床医疗可以收取费用,而预防领域得到的很少。
在卫生问题上,想着病人是不够的,还要考虑卫生服务的提供者。
问:有人说医疗服务方面,市场能起作用,您看呢?
答:我研究过欧洲卫生服务改革。我们得到的一个较大教训是,让卫生服务展开竞争,是错误的。这不是一个寻常的市场。
我们可以开一家制造椅子的公司,如果椅子卖得不好,我们停工,改去卖鞋吧。但在医疗领域,需要很大的投资,而且不能退出,否则社区将会出问题。而且整个市场的不确定性是很大的,你和我今天很,但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在椅子市场上,我们可以计算人们需要多少把椅子,人们自己也可以决定他们是否喜欢这类椅子。但是卫生服务方面没有人知道,如果医生告诉你,你需要这类药品,你就会去买,尤其是如果你的女儿需要这些药品,你就会买。
经济学上有所谓的外部性。英国上世纪90年代曾做了一个广泛的试验,他们给参与者提供资金,自行决定在不同医被过滤广告院花这些钱。他们希望医院之间展开竞争。
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那里不像北京这样有很多医院,选择很少。即使在北京,如果你住在西边,也多半不会去东边获得卫生服务。所以很多方面市场并不起作用。英国90年代改革得出的结论是:卫生方面的竞争是错误的,它耗费了很多行政工作,提供了很少的额外服务。
像我们这样的人,会尝试去借鉴其它国家改革带来的经验教训,希望中国可以参照这些做出正确的选择。
问:您怎么看待医院的产权改制?
答:我给你举一个例子,当英格兰铁路服务被私有化时,出现了两方面问题。第一,通往偏远地方的铁路被切断了,因为公司说“我挣不到钱,只有几百人住在那里”。
第二,安全成为一个大问题,发生了很多事故,而且公司相互之间推诿责任。所以在安全领域,市场并不能很好地运转。
中国某些地方的医院正在私有化。不幸的是,目前没有一个很好的管制框架,比如质量、安全,乃至一个更宏观的管制规则。一些医院被私有化了,而所有者是药品生产者。这将产生很大问题。如果你是药品生产者,你也拥有一家医院,你会用医院做什么?当然是用医院卖药。中国在这方面的管制制度相当薄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