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天文学家告诉我们，尽管金星比火星离我们更近，但其耀眼的光辉使我们无法看清其表面。当我们仰视人类历史上的鸿学大儒时，也会有类似的感受。在后一种情况下，总会有某种神秘的迷雾萦绕在历史的空间，遮蔽和歪曲这些人物的面目特征。对于把西方世界从异教崇拜的黑暗中解脱出来的耶稣，情况也是如此。除了四位福音书作者的真实记载以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经流传着各种各样虚构的传说，它们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便可揭露和加以废止。希腊古代圣贤们所遭遇的情况也大致相似。苏格拉底通过色诺芬的简单陈述所揭示的和他在柏拉图对话录里所表达的可谓截然不同！我们知道，读柏拉图的对话录并不等于读历史；然而这些对话录的确包含着历史的因素——很多观点以及阐述这些观点的方式都可追溯到苏格拉底时期，尽管这些经过包装的话语完全是属于他那位雄辩的弟子的。……逝者如斯夫《论语》里说孔子曾临水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则典故在《孔子家语》里是这样描述的：孔子凝视着滚滚东流的黄河。一个弟子问，为何君子喜欢注视汹涌澎湃的江河流水，孔子对曰：|www.aihuau.com|47以其不息，且遍与诸生而不为也。夫水似乎德，其流也则卑下，倨邑必修，其理似义；浩浩乎无屈尽之期，此似道；流行赴百仞之？而不惧，此似勇；至量必平之，此似法；盛而不求概，此似正；绰约微达，此似察；发源必东，此似志；以出以入，万物就以化絜，此似善化也。水之德有若此，是故君子见，必观焉。愚问智答《论语》记载，鲁哀公曾就一两个问题求教于孔子。在《孔子家语》，鲁哀公向孔子提出了更多问题。下面特举出两例，问题其实都不值得一谈，但引出的回答却精妙无比：鲁哀公问于孔子曰：“昔者舜冠何冠乎？”孔子不对。公曰：“寡人有问于子而子无言，何也？”对曰：“以君之问不先其大者，故方思所以为对。”公曰：“其大何乎？”孔子曰：“舜之为君也，其政好生而恶杀，其任授贤而替不肖，德若天地而静虚，化若四时而变物，是以四海承风，畅于异类，凤翔麟至，鸟兽驯德，无他也，好生故也。君舍此道，而冠冕是问，是以缓对。”另有一次，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闻忘之甚者，徙而忘其妻，有诸？”孔子对曰：“此犹未甚者也，甚者乃忘其身。”两种生命观王肃借用了《列子》中的一个故事。该故事说的是孔子曾问一个九旬老翁为何虽穷困交加，但仍不改其乐，老翁对曰：吾乐甚多。天生万物，唯人为贵。而吾得为人，是一乐也。男女之别，男尊女卑，故以男为贵，吾既得为男矣，是二乐也。人生有不见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已行年九十矣，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王肃在此基础上创作了另一个风格类似的故事：孔子适齐，中路闻哭者之声，其音甚哀。孔子谓其仆曰：“此哭哀则哀矣，然非丧者之哀矣。”驱而前，少进，见有异人焉，拥镰带素，哭者不哀。孔子下车，追而问曰：“子何人也？”对曰：“吾丘吾子也。”曰：“子今非丧之所，奚哭之悲也？”丘吾子曰：“吾有三失，晚而自觉，悔之何及。”曰：“三失可得闻乎？愿子告吾，无隐也。”丘吾子曰：“吾少时好学，周遍天下，后还丧吾亲，是一失也；长事齐君，君骄奢失士，臣节不遂，是二失也；吾平生厚交，而今皆离绝，是三失也。”遂投水而死。孔子曰：“小子识之，斯足为戒矣。”自是弟子辞归养亲者十有三。总体上看，《孔子家语》里的故事和对话比其出处皆有令人瞩目的改进，虽然有些地方仍差强人意，但至少文学价值提高了。
上面谈到的都是这本书好的一面，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它的不足之处。只有这样，才能充分说明该书的大杂烩特质。想象中的尼亚加拉瀑布在从卫国返回鲁国的途中，孔子遇到了一个瀑布，高达一百八十英尺，瀑布下造成的旋涡周长达九十里（三十英里），水流湍急，不见鱼龟。而一个身手矫捷的泳者，比横渡尼亚加拉河的韦伯船长更为幸运地成功渡过了旋涡。这个故事具有庄子的想象力，我们也的确能在庄子著述中找到类似的故事，但其语言没那么夸张。王肃旨在说理，但他所犯的错误就是试图让读者以为它是一个真实的事件。智问愚答据说在《论语》里，孔子从不谈论四个话题，即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有一本题为《孔子不言之事》的书确实存在。《孔子家语》里不少段落都可以被收录在其中。例如，某公向孔圣人问了一个问题，于是孔子便就巨人与侏儒为题侃侃而谈，说什么侏儒身长不过三尺，而巨人却能长到三十尺。又如，楚昭王渡江，得到正在江中漂动的一个果实，形如椰子，便派人向孔子询问其名字来历。孔子不假思索地报出果名，还补充说昭王可以把它吃掉，因为此水果为吉祥物，必将落在一个命中注定要做国君的人手里。当一个门徒问孔子何知其详时，孔子回答说，是从童谣里听来的：这有点预言的性质，而他确信这个预言能够实现。在另外一处，孔子以同样办法解释了一种怪鸟的外表。这种鸟叫商羊，只有一条腿，它的到来预示大雨将至，因为有童谣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凡此种种，皆足证明《孔子家语》的虚构性。我之所以花大量笔墨去讨论它，完全是因为它对于确立人们理想中的孔圣人形象的影响力，以及它在诸子百家中名列首位的信誉。还有其他典籍中也有类似的虚构成分，但在此已无暇顾及，更无法逐一查证了。从总体看来，伪经的数量大大超过了正经，一如笼罩在发光体四周的光晕。然而值得怀疑的是，无论这些虚构的本意有多好，它们毕竟背离了中国圣哲的伟人本质。孔子拒绝神化在结束讨论之前，让我们简略地说一下伪经中的孔子与中华文明真正创造者之间的差异之处，因为在我们讨论的这个阶段，我几乎不用说孔子非神。他在中国历史上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甚至可以说他，而不是司马迁，堪称中国历史之父。他的一言一行都被详细记载下来，成百上千的弟子们不遗余力地传播他的教诲，使人们对他的记忆永世长存。把孔子变成一个像盘古和女娲这样的神话人物，也许可以成为一位敏慧文人闲暇时间令人愉悦的笔头练习。但这就像惠特利大主教在《关于拿破仑的历史疑问》一书中把这位来自科西嘉的征服者贬谪为赫拉克勒斯及巴克斯的同伴那样，破坏了人们对于孔圣人已建立的确信。因此我们有必要指出神话中的孔子与历史上的孔子相区别的特征。我将这些特征归纳出以下五点：一、真实的孔圣人谦逊礼让，在神话中则被描述成无所不晓的万事通。造神者们本想表现圣人的渊博，却恰恰因此显示了自己的无知。二、真实的孔子寡言少语，文风简洁严肃。神话中的孔子则夸夸其谈，并经常陷于碎嘴唠叨而不能自拔。三、真实的孔圣人虽敬天命，但在精神和言行上却是个不可知论者。神话中的孔子则极度迷信，从鸟兽甚至无稽的童谣中引出未来的预兆。四、真实的孔圣人反对以怨报怨，但在伪经中却被刻画成疯狂仇杀的煽动者，鼓动弒父仇人必杀无赦，即使在王宫内也不例外。五、真实的孔圣人推崇仁爱，他的伦理道德体系把人性或仁爱视为最重要的美德。在伪经中的孔子却残酷而不公，他提出了要处死少正卯的五个理由——没有一条能够得上死罪，顶多不过罢官而已。④更有甚者，他还将一个想在公开场合讨两位诸侯欢心的江湖郎中剁去了手脚。如前所述，这些伪经的大部分内容还是好的。想了解后世文学源头的人，应该认真地读一读。而对于有学养的文人，无论中西，若能在这些纷繁芜杂的材料中去伪存真，为这位伟大先师正名，把他从人们印象中那些荒谬、虚荣和邪恶的事物中解救出来，也不失为一项意义深远的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