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做大国》新人口论:全球老龄化与中国的应对



2004年是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这并不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什么改变人类命运的事件,而是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发生了突变。这种认识一旦转化为行动,就会对人类命运产生本质性的影响。

自马尔萨斯提出人口论以来,人口的过分增长,一直是人类命运的一个巨大威胁。当年马寅初提出控制人口增长的理论没有被决策者接纳,中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2004年,新的人口论又横空出世。其中两本最引人注目的书是菲利普8226;朗曼的《空空的摇篮:出生率下降是如何威胁世界的繁荣以及我们如何应对》(The Empty Cradle: How Falling Birthrates Threaten World Prosperity and What to Do about It)和本8226;J8226;瓦滕伯格的《更少:人口下降的新人口学如何塑造未来》(Fewer: How the New Demography of Depopulation Will Shape Our Future),另外还有尼古拉斯8226;艾伯斯塔德在2003年发表的论文:《人口趋势:亚洲人口趋势的战略意义》(Demographic Trends: Strategic Implications of Asian Demographic Trends)。这些研究,都依据联合国2002年对世界人口的最新预测,向世界发出了与马尔萨斯正好相反的警告:世界人口马上将开始萎缩。这一萎缩,由于速度过快,将会带来全球老龄化,威胁世界经济的健康增长,一些大国将因此沦落。其中东亚是老龄化的重灾区,日本、韩国以及中国台湾和中国香港地区都将面临老龄化的威胁。如果现行的人口政策不改变,中国内地经济到2025年左右将丧失动力,“中国的崛起”也就无从谈起。

19世纪法国社会学家和数学家孔德有一句名言:“人口就是命运。”只要观察一下世界史就会发现,大国的兴衰和人口的变化息息相关。美国用了200多年的时间,从一个蛮荒之地崛起为当今的世界超级大国,最关键的一个因素就是它的人口增长了50多倍。当美国刚刚独立时,拿破仑正威震欧洲。自拿破仑以后,法国基本上没有独立地打赢过一场主要的战争,也不像美国有着超强的影响力。为什么呢?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在过去200年中,法国的人口只增加了两倍。如果美国的人口也仅仅增长这么多,今天的美国就只不过是另一个加拿大了,在国际上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法国在现代欧洲争夺霸权,每每败在德国手下,原因之一还是人口。19世纪初,法德两国的人口比率是11∶10。到19世纪末,则变成了10∶15。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日本的经济增长超过所有西方国家,1968年成为世界第二自由经济体,1986年国民人均所得超过美国。原因之一是日本的人口年龄比西方国家的年轻。但是,1990年日本经济迅速衰落,至今依然一蹶不振,一大原因就是其人口迅速老化。中国近1/4世纪以来的高速经济增长,也和中国计划生育政策的成效、开始享受人口红利密切相关。

世界人口从16.5亿增长到60.7亿,现在确实存在人口过剩的问题。以中国而论,有限的资源如果支持3亿人口,远比支持13亿人口要轻松得多。特别是当人口增长的速度超过经济增长的速度时,就会出现物价飞涨、劳动力价格跌落、大批年轻人失业,甚至饥荒和战争。但是,人口也是一种经济资源。一旦人口下降势头过猛,现有人口结构就会出现大规模改变,造成意想不到的经济危机。

在没有大的天灾人祸的情况下,人口下降的基本因素是生育率降低。生育率降低的结果,就是老龄化,提高了老年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例。这对经济的冲击远远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比如在中国,现在70岁以上的夫妇常常有3个以上的孩子,3个孩子赡养一两个老人相对容易。这些现在40多岁的人到了70岁后,一对夫妇只有一个孩子可依赖,孩子的担子就重多了。社会养一个老人,比培育一个孩子的费用要大得多。以美国为例,即使考虑到昂贵的教育费用,一个孩子消耗的社会资源还是比一个成人少28%。但是,一个老人则比一个工作的人多消耗27%的社会资源。因为老人需要的医疗费用太大。所以,如果爷爷多孙子少,经济就会不堪重负。

仅举几个发达国家的例子。美国的社会保险制度是在大萧条时建立的,目的是保障老年人的基本生活,办法是让年轻人把一部分收入存入国家的社会保险基金,退休后国家每年给老年人发放一定的退休金。在20世纪30年代,工作人口和老人的比例是41∶1,这个制度当然好维持。如今,这个比例变成了3∶1,也就是说,虽然从社会保险基金中取钱的还是一个人,但过去有41个劳动人口往里面存钱,现在存钱的只有3个人。结果,美国现在的社会保险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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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也面临着类似的处境。现在德国的退休金已经占了GDP的10.3%。万般无奈,只好削减退休待遇。即使如此,随着老龄化的进程,到2040年,德国15.4%的GDP都要用来支付退休金。劳动力和退休人员的比例,将从现在的2.6∶1下降到1.4∶1。

一个国家的GDP,是该国劳动人口生产量之总和。意大利的劳动人口到2050年预计下降41%,要想维持零增长,那些所剩无几的劳动人口的生产率就必须提高同样的幅度。但是,社会越是老龄化,提高现有人口的劳动生产率就越难。跨国研究显示,老龄化会直接导致企业创新精神的衰落。比如当今的中国和印度,虽然制度缺陷很大,但劳动人口和退休人员的比例是5∶1,企业创新精神十足,经济得以高速发展。日本的这个比例最低,企业创新急落,十几年经济停滞不前。其原因很简单,社会在老人的退休金和医疗上花钱越多,在科研和教育上的投资就越少。通用汽车公司现在平均一个工人要养两个退休人员,退休金债务高达192亿美元。如今,老人的福利要消耗掉美国GDP的9.4%,到2040年,这个比例可能到达20%。

在法国、德国、意大利、日本、西班牙等国家,在现在30岁的一代人退休之前,老人的退休金和医疗费用,可能消耗GDP的1/4~1/3。试想,如果1/4~1/3的社会经济资源用于养老,现有的劳动人口还要吃饭,国防、自然灾害等同样需要相当的开支,那么剩下的钱,有多少可以用于教育、科研和投资呢?

在过去几十年,老龄化一直被视为是发达国家的“富贵病”。如今,老龄化已经成了全球性的挑战。根据联合国的预测,即使没有天灾人祸,当今四五十岁的这代人在有生之年也可能看到世界人口的下降。国际应用系统分析组织(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Applied Systems Analysis) 的人口学家预计,到2070年世界人口将达到90亿的顶峰,随后下降。在此之前,一些国家的人口可能已经开始急剧下跌了。比如,在未来50年,德国丧失的人口几乎相当于现在居住在原东德地区的全部人口。日本人口会萎缩1/3,这相当于中世纪欧洲黑死病时的人口下跌率。而现在,俄罗斯的人口就以每年减少75万的速度在下跌。

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些传统的高出生率的发展中国家。墨西哥出生率下跌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墨西哥的老龄化速度比美国快得多。美国用了半个世纪才将其中等年龄从30岁提高到35岁。墨西哥在2000~2050年间,中等年龄将提高20岁。2050年,预计美国的中等年龄是39.7岁,墨西哥约为42岁,出现了发展中国家的中等年龄比发达国家的还大的奇特局面。

中东的老龄化速度更快。中东每个妇女的生育率在2025年将跌至2.08,低于维持现有人口规模的2.10的生育率水平。伊朗在“伊斯兰革命”后,出生率下降了近2/3,降到了2.06的水平。到2030年,伊朗的老年人将会多于儿童,阿尔及利亚的中等年龄在未来半个世纪内将从21.7岁提高到40岁,连南部撒哈拉的人口也跟着萎缩。联合国对发展中国家的出生率的估计,已经从2000年的2.1降到2003年的1.85。

在人口萎缩所引发的老龄化问题中,东亚社会首当其冲。从2000~2025年,东亚的中等年龄将提高9岁,几乎达到40岁的水平,到时候东亚人口年龄将比现在的欧洲人口 (中等年龄38岁)年龄要老。中国台湾的中等年龄要提高11岁,几乎达到43岁,韩国中等年龄将提高125岁,超过44岁。中国香港如果没有大量移民,中等年龄将达到46岁,每5个人中就有一个为65岁以上。

但是,最严重的危机将出现在日本和中国这两个东亚最大的国家。根据联合国的预测,到2025年,日本的中等年龄将超过50岁,30%的人口在65岁以上,每9个日本人中就有一个是80岁以上的老人。日本80岁以上的人口,几乎将和15岁以下的人口一样多。平均两个15~64岁的劳动力,要养一个65岁以上的退休人员。日本几乎就成了一个老人院。一个平均年龄为50岁的民族和一个平均年龄为25岁的民族比谁能干活,胜算多少也就可想而知了。

中国的情况,并不比日本乐观。在2000~2025年间,中国人口的中等年龄预计将从30岁提高到39岁。以这个标准算,中国到时候就是一个比美国还老的国家。表面看起来,中国的老龄化远不如日本严重,实际上却比日本更难应对。简单地说,日本是先富起来以后才老的,中国则是没有富就先老了。日常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有钱的老人,是个地道的“富翁”,生活中一般不会有大的危机。最可怕的是老年贫困,无依无靠。2025年,大约134%的中国人口将在65岁以上。日本的老龄化达到这个程度时,人均GDP已经接近2万美元,是中国现在人均GDP的6倍左右。中国在未来 16年之内几乎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水平。

更糟糕的是,到2025年,中国将有3亿60岁以上的人口。他们也就是现在40多岁的一代人,属于计划生育的一代,大多数只有一个孩子。到时候可能出现一个劳动力养一个退休人员的情况,比日本两个人养一个人的局面还要严重。加上中国还没有建立起完善的社会保险制度,也没有存养老金的习惯和制度,到时候就更无财力应付危局。

日本是个高科技发达的国家,国民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且受益于“终身雇佣”的制度,一直保持着自己的工作能力。日本人的健康水平也是世界最好的。这些条件,使日本有更大的余地应对老龄化问题。比如,人手不够用,可以推迟退休年龄,让老年人继续从事商业销售、计算机、教育、设计等工作。他们在这方面并不一定比年轻人差,甚至有一定的经验优势,大多数能够自食其力。社会负担也能相应减轻。

但是这样的措施,根本无法搬到中国来。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以制造业为主,工人大部分都在干体力活。根据官方的统计数字,目前中国的劳动力有将近一半在种地,另外1/5是矿工、建筑工人、交通运输工人,以及各种工厂的职工。你不能指望一个65岁的人再当建筑工人,就是在服装厂当制衣工也会力不从心。况且,现在许多人50岁不到就提前退休,怎么可能到65岁时突然有了工作能力?再有,中国的经济条件还不够好,没有完善的社会福利制度的保障,劳动力的健康水平远远比不上发达国家。根据一个1989~1990年间在四川省的调查显示,60岁的人在余生中只有不到一半时间 (48%) 能够维持最基本的健康水平。1986年在前联邦德国的调查显示,60以上的男人可以在余生的75%的时间中依然保持良好的健康状况,女人则可以享受余生70%的健康时光。老人健康差,不仅无法工作,而且也会增加医疗费用,使国家财政雪上加霜。

不仅如此,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如今中国的艾滋病和HIV患者有100万~200万人。到2010年,这个数字可能将达到1 000万~2 000万人,以后可能还会扩大。艾滋病和HIV打击的主要是年轻人。患者不仅无法工作,而且需要专业的医疗服务。所以,这部分人在经济上等于提前进入了老龄。

 《怎样做大国》新人口论:全球老龄化与中国的应对
性别比例的失调,则是一个更大的人口挑战。正常的男婴与女婴的比例是103~105∶100。中国的这个比例在1990年是112∶100,1995年是116∶100,2000年达到118∶100。儿童的性别比例失调的程度甚至比婴儿的性别比例失调还要严重。比如,2000年1~4岁孩子间的男女性比例是120∶100。只有新疆、西藏两个自治区的性别比例正常。湖北、广东、安徽这些中心地带的男女儿童性别比例竟达到130∶100。按这个趋势发展,到2010年,中国20多岁的育龄妇女的数量将开始递减。从2010~2025年,随着递减速度的加快,这个年龄段的妇女可能减少1/4。而10%甚至15%的青年男子根本没有结婚的可能。这不仅会给社会带来严重的不稳定,而且育龄妇女越来越少,人口萎缩加速,将进一步加剧老龄化的危机。

中国目前正在享受计划生育政策带来的“人口红利”。但是,这个“人口红利”背后潜藏的是要不得不为之支付的“高利率”。现在四五十岁的一代人,三四个兄弟姐妹养一两个老人,自己则仅有一个孩子。这样少的被抚养人口,自然可以使他们全力以赴地发展经济。但是,当这代人退休后,局面就倒了过来。中年人太少,老年人太多。一心发展经济已经变得不可能。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中国经济十几年左右的时间就可能成为强弩之末,发展速度可能赶不上人口年龄比我们年轻的美国,更不用提取而代之了。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挽救这个危机还不是太晚。如果中国能够调整计划生育政策,使出生率适当上升,在未来5年出生的一代人,到了21世纪20年代中后期中国的人口高峰过去之后,正好进入工作年龄,经济发展的势头还可能维持。如今中国正在迅速城市化,大城市即使取消计划生育政策,也会迅速面临出生率过低的问题。关于这一点,中国香港、中国台湾、日本、韩国,无一例外。北京、上海也已经走上了同样的路。农村的高出生率,正好是一个良性的补偿。因此,我们不仅不应该歧视农村的“超生”人口,而且应该给这些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机会,使之成为未来高质量的劳动力。

这里需要警告的是,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全球老龄化现象,我们只有一个非常狭窄的“机会窗”。10年后,高度的城市化,会自然压低生育率。到时候即使鼓励大家多生孩子,怕是也没有人听,“机会窗”会马上关闭,老龄化将拖垮中国的经济。人口发展一方面有一定的可测性,同时又有相当长时间的惯性,这就要求人们必须依赖可靠的数据而非常识来进行政策判断。比如,中国现在的出生率早已经下降到维持现有人口水平以下。但是,由于过去人口增长过快,刹车太晚,人口基数太大,即使每个妇女生的孩子不多,但是生孩子的育龄妇女的数量太多,所以出生率下降后,人口还会持续增长一段时间。日常生活的常识还在告诉我们:人口太多,而且不停地上涨!如果我们听从马寅初的劝告,在20世纪50年代刹车,即使一对夫妇两个孩子,人口膨胀也能够得到更有效的控制,而且那时“缓刹车”比70年代“一个孩子”的“急刹车”更容易避免跌入老龄化的陷阱。

如今,中国面对急剧上升的人口不得不“急刹车”,跌入了老龄化的陷阱。这虽然是不得已的政策,但我们在人口上涨的危机中不应该忘记了另一个基本事实:不仅人口上涨有惯性,人口下降也有惯性,这种惯性是在常识看不到的时刻开始形成的,一旦显现出来可能更不容易控制。目前中国进入了人口上涨最后十几年甚至20年的尾声。同时,超低的出生率,已经使人口下降的惯性逐渐形成,这种惯性在20年后必然显现出来。到那时,目前出生的孩子大部分将是城市居民,高昂的城市育儿费用和事业压力会使他们的生育欲望锐减。更重要的是,由于那时出现的老龄化,使年轻人变成了社会稀缺资源,整个社会对这些人的要求就是工作、工作、不停地工作。再加上这一代人有过多的老人需要赡养,经济上负担非常重,无论从精力上还是财力上,都无力承担养育孩子的责任。于是出生率会进一步下降。老龄化的惯性也会越来越严重。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2000年出生的一代,他们到2030年时30岁。一对夫妇,要养活4个老人。由于社会中年轻人少、劳动力缺乏,他们的工作必然很繁忙。这时要想生一个孩子,不仅会使女方暂时退出已经非常稀缺的劳动力队伍、在家育儿,而且抚养孩子在经济上的压力也会让他们不堪重负。要知道,对付人口增长,政策措施是有一定效果的。“一个孩子”的政策确实压低了出生率,但是面对人口下降的惯性,行政命令是无济于事的。因为可以限制人不生孩子,却无法强迫人生孩子。因此,中国目前人口政策的目标,主要不是对付最后20年已经成为强弩之末的人口上涨,而是对未来必然出现的人口下降的趋势进行“缓刹车”。

毫无疑问,中国人口政策的既定目标还是要让人口适当地下降。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必须避免“急刹车”所带来的意外伤害。要“缓刹车”,就得提前行动20年,通过渐进的政策转型,在人口下降的同时,最大限度地避免人口的急剧老龄化。我们当年没有听马寅初的话,晚行动了20年,至今还在为此付出着代价。如今如果不能迅速接受新人口论,提前20年进行微妙的政策调整,未来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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