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会里,穷人的脱贫之道一是科举,二是“造反”。而在历史上,没有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发生在山西,也没有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或重要将领是山西人。就连太平军北伐时,所到安徽、山东、河南、陕西等省,当地居民无不揭竿而起,应者甚众,而在山西则是另外一种景象。北伐军从陕西渡黄河入山西,横穿山西后又经太行山入河北,山西人对此响应者寥寥,无波也无澜。
科举不成,造反不敢,于是,那些不甘贫穷的山西人,就只能走上了外出寻找脱贫之道的漫长而艰难的旅程。时间无言,历史无声,但是历史的车轮悠然而过后,一个民族的个性会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着迁徙与改变。|www.aihuau.com|10在漫长历史的研磨与皇权兵戈碾压下,在独特的地理环境下,山西人的性格由豪爽大气开始变得愚顽固执,质直侠气中多了保守悭吝的成分,强悍的内质犹存,却又常常表现得胆小软弱,复杂多变双重性明显。媚事、威权、怕事;拘谨、细腻、内敛、自守;开拓、勇敢、放纵……正是山西人的这种双重性格,使得山西人在科举屡试屡败,在地不养人、生存环境恶劣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期期艾艾地走西口,寻求经商养家糊口的路子,而不是像其他遭受政治碾压轻的地方“打倒重来”或者“揭竿而起”。历史不仅严酷,而且又具有戏剧性。穷困和饥饿像恶魔一样,时常威胁着土地日渐稀薄、环境逐步恶化的山西人,已经到了濒临死亡的地步。再说一遍那句话:人的核心要义第一是活着。饥饿困顿,考学不中,反抗不敢,怎么办?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西口。千里迢迢流浪到浩瀚、干枯、荒凉的大西北,离开那让人窒息的环境……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 提上那走西口,两眼里泪汪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门口。 送到那大门口,小妹我不丢手, 有两句知心的话,你要记在心头。 走路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马多,兰花花盖忧愁。 歇店要歇大店,你不要歇小店, 大店里人儿多,小店里有贼偷。 坐船你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风浪大,操心掉水里头。 喝水喝长流水,万不要喝泉水, 怕的是泉眼的水,水里的龙摆尾。 吃饭要吃热饭,万不要吃冷饭, 吃冷饭肚子疼,谁是你知心人。 抽烟要自打火,万不要对人火,操心那绿林响马,吹了那蒙汉药。 哥哥你走西口,万不要交朋友, 交的那朋友多,深怕你把奴忘。 有钱的是朋友,无钱两眼瞅, 唯有那小妹妹,天长又地久。 唯有那小妹妹,天长又地久。 ……哭是哭了,唱是唱了,走还是走了。那些多情女子在大路边滴下的眼泪,为山西终成“海内最富”的局面播下了最初的种子。运交华盖,厄运磨难,接踵而至。
走西口是开始,走的多了,路便多了,到后来,他们东南西北几乎无所不往了。漫漫时日,漫漫长途中,痛苦、酸楚、艰难、悲伤、沉重实在是说不完、道不尽的。一个成功者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失败者,一个辉煌的背后更多的是支离破碎痛苦无数。在宏大的财富积累后面,山西人付出了极其昂贵的人生代价。黄鉴辉先生曾经根据史料记述过乾隆年间一些山西远行者的心酸故事——
临汾县有一个叫田树楷的人从小没有见过父亲的面,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在外 面经商,一直到他长大,父亲还没有回来。他依稀听说,父亲走的是西北一路,因此就下了一个大决心,到陕西、甘肃一带苦苦寻找、打听。整整找了三年,最后在酒泉街头遇到一个山西老人,竟是他从未见面的父亲。阳曲县的商人张瑛外出做生意,整整二十年没能回家。他的大儿子张廷材听说 他可能在宜府,便去寻找他,但张廷材去了多年也没有了音讯。小儿子长大了再去找父亲和哥哥,找了一年多谁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盘缠却用完了,成了乞丐。在行乞时遇见一个农民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竟是哥哥,哥哥告诉他,父亲 的消息已经打听到了,在张家口卖菜。交城县徐学颜的父亲远行关东做生意二十余年杳无音讯,徐学颜长途跋涉到关东寻找,一直找到吉林省东北端的一个村庄,才遇到一个乡亲,乡亲告诉他,他父亲早已死了七年。榆次有个姓董的,他父亲和他母亲结了婚就走了,以后生下他。根本没见过父亲,三次到新疆去找,听说在新疆,在哪里不知道。第一次去失败了,过了几年又给别人当长工,赚了钱以后又去找。第三次走到半路上,听到一个人从西北回来的一个人,像山西口音,就问,打听,说敦煌有个庙,庙里有个人的长相,像你说的这个人差不多。后来他就往敦煌去,去了以后,到庙里一听,口音是山西榆次人,马上就问他什么名字。这个老和尚还没有回答,来访的年轻人一下跪下了就叫父亲,最后一问就是他的父亲…… 不难想象,这一类真实的故事可以没完没了地讲下去,而一切走西口、闯全国的山西商人,心头都埋藏着无数这样的故事。于是,年轻恋人的歌声更加凄楚了: 紧紧拉着哥哥的手, 汪汪泪水扑沥沥地流。 只恨妹妹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苦在心头, 这一去要多少时候, 盼你也要白了头! 被那么多失败者的故事重压着,被恋人凄楚的歌声拖牵着,山西商人却越走越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的故事,他们要走出一条能荣耀故里的路来,他们要走出一个能被人演绎的传奇来,好让在家中苦苦守候的妻儿亲人感受一点温暖与幸福,感受到沉重生活下的一摸光亮,尽管这个故事的底蕴有点悲伤与苍凉。那些迫于无奈,只好咬着牙忍着泪从家里义无反顾地走出来的人们中的许多人,就站在一处叫黄花梁的山冈上,唱起那曲悲凉的歌: 上一个黄花梁呀,两眼哇泪汪汪呀,先想我老婆,后想我的娘呀!……没有把握,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不知道生意好生意坏,不知道前面是厄运还是大运,怎么办?扔鞋板儿呀,把这个鞋一脱一扔,扔在哪边他就走哪边,好与坏他就走在那头儿。不是听天由命,更像是一种赌博,和命运,和老天爷的一种赌博。赌注就是自己的一条生命,还有一个家庭的荣耀或者毁灭。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燕治国曾经说:“有个关,在关里头还是内陆的风光,也没有风沙。但从这个关口一开大门,我开过那个大门,外边一股风就吹进来了,再往前跨一步,就进入蒙古荒原了,到处是风沙。所以走西口的路上,到现在都能看到山西人的骨头,尸骨,白骨累累。”几百年过去了,山西走西口的人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能够回到家乡光宗耀祖的人一定是少数。那么又有多少人自从踏上走西口这条路就音信皆无、尸骨无收呢? 内蒙古作协专业作家柳陆提到了包头最古老的一座坟地:“这片墓地就是有一二百年的历史,它是山西人、晋商在包头经商以后,他们回不了家了,过去交通什么各方面都不发达,所以他们买了这块坟地叫祁太义地,也就是祁县人和太谷人买的这块坟地,所以属于他们这个籍贯的地方的人都埋在这个地方,这就是包头最古老的一个坟地。那么随着年代、历史的沿革,好多其他外地人进来,包括河北的、河南的、山东的、安徽的等等,因为包头现在三百年的移民城,所以进来许多人。但最早的,在这个地方立足的就是山西人,也就是买卖人,所以他们有个规定:不发财不回家,就葬在这个地方;触犯了法律的,判了刑的,最后因为丢了面子了,所以也埋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