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6年对马家,是个劫后逃生悲喜交加的年头。
一路悲伤绝望,一路荒蛮凄凉,跌跌撞撞,跟头马趴的奔波,总算到了朝廷指定的安置发配犯人的落脚地点,新疆迪化城附近的一块平原地带,一个叫大泉子的地方。粗粗细细的看了看,他们又禁不住暗自庆幸,每个人都深深松了一口气。开封夫人马香香,甚至有点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她一脸欢喜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丈夫马顺昌。看着这个跟随自己一路奔波的女人,马顺昌心里充满了感激,人家不过和他是半路夫妻,却陪着他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个女人,他要好好疼她。马顺昌摸着马香香的头发,“我说等我安置好了,至少把房子安置好了,你再过来,你就是犟,非要跟着。”他说的诚心诚意,马香香也动情了:“一路上我累赘你了?你嫌我累赘我就要跟你当累赘,一辈子累赘在你的腰带上。”不由得,马顺昌也动了情,他拉起马香香的手,摸着马香香的手腕子:“你看看,手上都空空的了,你的首饰都卖光了,陪嫁也都卖光了。”“卖光了以后再买嘛。”马香香轻轻捋着自己的手腕子,体贴地说。|www.aihuau.com|17“对对,以后买,给你都戴满了挂满了,一个耳朵眼眼都不够挂的。”心情一好,马顺昌忍不住惹起夫人来。“你这个坏菘。我耳朵眼眼不够,就给你也挂上。”马香香被惹得嘻嘻直乐。“你高兴我就放心了。我们先在车店住下,找好房子就先把家安顿好,再雇几个人,赶紧把给咱的那几亩地侍弄侍弄。我看这地方的地好着呢。”此时,生活的希望渐渐在马顺昌的眼前展开,他突然想到了爷爷,当年跟在左宗棠大人身边指点江山,那个叫马福清的将军。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我们云南马家,一定要和几千里之外的这个蛮荒之地,一个跨越千山万水的地方,一个这辈子恐怕再难以回转的地方,发生如此紧密地联系?既然祖先已经作了安排,那就让他的后人好好完成他吧!马顺昌不由得暗暗发誓:我决不辱没先祖。在迪化城郊的一个大车店住下,马顺昌认识了他到新疆认识的第一个回族人。那个人是大车店的掌柜,叫白崇先。大车店里人来来往往,白崇先见的人多了,但他第一眼看见马顺昌,心里就轻轻振了一下,他觉得这个人虽然面带沧桑,看上去好像疲惫得很,但眉眼却有一股子锋利,骨子里藏着锋芒。就感觉这是个有来历的人。帮着马顺昌一家安顿的工夫,他们寒暄了几句,白掌柜又知道马顺昌是个回民,是个云南回民,他马上有些喜不自禁了,更加了几分热情,还说这里的羊肉香得很,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马顺昌一家。看白掌柜是个精明的明白人,马顺昌觉得自己算是有运气,到了一个生地方,先有个明白人给说道说道,总比两眼一抹黑的瞎碰强,这白掌柜也是从远地方迁到新疆来的,说是甘肃人,再说人家还是个回民,这回民见回民,就是透着亲哩!听马顺昌这么说,白掌柜心里熨贴。觉得这马顺昌虽说骨子里藏着锋芒,但却是个懂得进退伸缩的人,是个背上背着一座山,脚底下也不软不乱的主儿。白崇先知道此时马顺昌的迷茫,但白崇先是个极其精明的人,他判断马顺昌是个有来历的人,不光有来历,还是个身上惹了大麻搭的人。尽管他白崇先心里明镜似的,但他并不急于探听马顺昌身上的麻搭事,他知道马顺昌现在最想了解的事情是什么,于是,白崇先就主动热情地给马顺昌讲起了古,他相信这对初来咋到的马顺昌有用场。实际上对马顺昌来说,他们的这次寒暄,的确意义重大,不单单是听了个古。“这迪化城虽说是新疆的都督府城,可是城外方圆几百里,地大人稀,人口不过几万,不过我给你说啊,这回民就占了一大半呢。这些回民不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他们都是哪来的呢?他们有的是光绪年间从内地迁来的,那时间朝廷搞了个“屯垦戍边”,结果,新疆边边上的甘肃、陕西、青海、宁夏各省的回民,就一传十十传百的迁过来了,这儿的地好,水也不缺,好活人嘛。
最早迁来迪化的回民,是我们甘肃的,几百多户,男女老少一千多口子人,和他们前后脚一块来的,还有一些朝廷的“罪犯”。朝廷给那些甘肃来的四百多户回民,每人拨地十二亩,罪犯家属每人也拨地五亩,让他们自行开荒种植。后来呐,又从我们甘肃迁来两万多个回民,朝廷都拨给了他们土地。还有些人呐,是陕西甘肃白彦虎回民起义队伍上的人,起义败了后,那些人一路向西退败。那些人从陕西、甘肃、青海等地方一路退败进了新疆,当中的一路人就朝北到了俄国,在中俄边境一带定居,一路人就顺着西路端端地到了迪化。到迪化的回民,一看这个地方好活人,就都落了户不走了。这几拨回民,都分散在迪化方圆百里的地方,他们亲戚朋友一结伙就聚居了,就有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回民村子了。还有一拨回民啊,你听了一定高兴哩,你不是云南人吗?这儿还有一些回民,是当年左宗棠带来的回民部队,里头有云南回民,还有个陕西回族团,大军西征了二十年,仗打完,他们都不想走了,不想走的朝廷就都遣散屯田了。这些人有的在迪化一带,有的在南疆塔里克一带,那仗不是一直打到塔里克吗,有些人就留在塔里克了,这就是说啊,在戈壁滩那边再往西上千里远的塔里克,也有云南回民哩。虽说这里的回民根都不在这,来路也杂了些,但这一二百年下来,也都把这儿当根根了,都不想挪窝窝了。这里的回民啊,也有新教老教的分别,那新教不是甘肃人马善仁创立的嘛,这里的甘肃回民多,信新教的人也多。不过你不要担心,清真寺有几座哩,这周围方圆几十里,大大小小的清真寺和小“哨麻”有九座呢,有一座是维族人的寺,一座还是个合坊寺,各教派都能在里头做礼拜,新教老教不干仗,各有各的地方。这九座清真寺都在哪搭,等有时间我再给你细说。我们回族人都能干,不管原先干啥的,到了大泉子他们都是白手起家,靠着回族人的勤谨劲,一点点攒下了个人的家业。我们回族人呐,开荒种地干粗活,勤俭持家过日子是好手,做生意做买卖也是好手哩。做买卖靠个啥?不就靠个诚字嘛!有诚就有信嘛!回族人心眼子实诚,不欺人,不诈人,不蒙人,回族人做买卖叫人放心,这里的维族人,汉族人,蒙族人,哈萨克人,都愿意和我们回族人做生意。你要是愿意,除了种地,在这儿做些生意好得很哩。我看你也是个眼光长远的人哩。你放心,我们回族大都是教民,教民有教规管着呢,再说回族人也本性本分,松人不多,啥愣松、懒松、坏松、奸松人,少见的很,所以你只要干你的本分,就没人惹你的麻搭。……”白崇先的说道终于停住了,马顺昌先前混沌的脑子,已经清清亮亮的了。白掌柜的话,叫马顺昌心里亮堂了许多,尤其是白掌柜说到的左宗棠带来的那批回民,他听的格外亲切,因为他的爷爷,就是跟着左宗棠从云南进了新疆,虽然爷爷最后回到了云南,但这里留下了和爷爷共同征战的同族同乡。听到左宗棠,马顺昌觉得亲切,当年爷爷跟在左大人身边当幕僚,一路远征进了新疆。爷爷的故事,当守备的父亲经常说给他听。但是有一点马顺昌不会想到,日后,那些新疆的云南回民同乡,却和他结下了刻骨铭心的渊源,这个渊源充满了爱恨情仇,不仅在迪化,它还延伸到了另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后来叫他的后人捶胸顿足。马顺昌更万万不会想到,白掌柜说到的白彦虎回民起义,也和他发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在白彦虎那些退败到俄国的回民中,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回民后生,在中俄边境的一个地方,娶了一个俄罗斯姑娘,这个回民,后来成了他马顺昌曾孙女的公公,自然,那俄罗斯姑娘,就成了他马顺昌曾孙女的婆婆。虽然有那么多他还想不到的事情等着他,但此时的马顺昌,心里是透亮的。马顺昌站起身,抖擞了一下精神,他伸出手,一把握住了白掌柜的手,说,你这个朋友,我是交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