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txt下载 《穆斯林的庄园》第一章之三告别



停“埋体”的厅堂外,人络绎不绝。我不禁有些吃惊。

母亲走得太突然,我们姐妹悲痛之下,除了通知家人和至亲,还来不及通知其他人,甚至妈妈退休前的单位,都还没有告知,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来告别的人这么多,里外都得有家人接迎,我们五个要分分工。”

情急之下,大姐开始安排。“我不想离开!”我一下子脱口而出,一瞬间,大姐愣住了。看大姐怔怔的,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我心里有些不安。在这么紧急的时候,一个不听话的妹妹,不是添乱吗!我低头又说了一遍,“我就守在妈妈身边。”大姐看我态度坚决,以为我只是想和妈妈多呆一刻,就不再要求向来任性的小妹了。我松了口气。

其实,我是有自己的顾虑。我离开家二十几年,很多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怎么称呼,不知道他们是谁,是妈妈的家里人,还是妈妈的多年至交,或是新近认识的朋友。我甚至自私的认为,这是我和妈妈的告别,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不能让别人破坏了我和妈妈最后的撒娇。我还任性的以为,女儿是妈妈的最爱,妈妈一定也想和女儿们多呆一会,不想让其他人来打扰。

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发现自己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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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群又一群。大家按秩序,几个几个的依次进到大厅,依次探望母亲的容颜。我固执的没有听大姐的话,一直跪在母亲身边,给每一个告别的人,点头致谢,他们是谁,从哪里来都不重要,看人们鞠躬,流泪,轻声呼唤,双膝弯曲,甚至跪倒在母亲身边,对母亲,我心怀崇敬。尽管看人们的每一次瞻仰,每一次掀开母亲脸上的盖布,再见母亲的笑脸,我的心,都要经受一次剧烈的颠簸。

“信儿,信儿……”一个女子在我身后轻轻唤着,一回头,竟然是二十多年不见的伙伴。相视无语,紧紧地握了握手,只有垂泪,然后目送人离去。离去前她对我说,她也要去墓地,一定要送老人最后一程。“想起小时候,每次去你家,你妈妈都特别热情,端吃端喝的……心里难过得很……”

“老五你过来。”大姐又唤我,她将我引向一个年已古稀的老人,说是妈妈几十年的老同事。“汪叔,这是老五信儿。”大姐向老人介绍。“老五啊,从北京来啊?你妈经常把你挂在嘴边边。”见到我,老人似乎很高兴。“你离家早是不是?你们家我常去,你没见过我,你的姐姐我都认识,看着长大的,几十年前,我是你妈的通信员,你妈能干啊,你妈好啊!”

听老人这么说,我在记忆里搜索,似乎有些印象。看我若有所思,大姐拉我站一边,悄声接着说:“汪叔叔早早就退休了,他的儿子文化低找不到工作,妈妈就想办法让他儿子接替他,也给妈妈当了通信员,后来还送他儿子去上大学,大学毕业,又给找张罗找了媳妇,汪叔叔一说这些就掉眼泪。”

说着,一个年轻女子眼睛红肿着进来。大姐仔细看看,“哦,是她。”姐姐说,那女子她们也不认识,只是在妈妈家看到过照片,是个来打工的女孩,妈妈给她借了一万元钱开店,连借据都不要,钱一直没还,妈妈不让去要,说人家还困难着呢,不要了。“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了,她能来送妈妈,看她还是个有良心的人。”说着,那女子抬头向我们这边张望着,大姐冲她点点头,向她致谢。我看到,在十几个小时人来人往的告别中间,那女子一直坐在大厅角落里的一张凳子上了,默默地望着母亲,时不时地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的抖动着。

看着那女子,让我想起,有一阵子,老妈让我们全体女儿很郁闷。

我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总是陌生人,而且理直气壮的问我找谁,我说找妈妈都不行,非得报上老妈大号才给叫人。不由得心里嘟囔:看来家里不只有我的妈妈,还有若干个别人的妈妈。姐姐告密说,说咱家变成免费招待所了。

  我问老妈都是何许人也,听到的总是哈哈一长串得意大笑,然后报上什么小王、老张、大李等,关系混乱一般我听不懂。担心老太太一人在家被人哄骗,就责怪姐姐们对老妈放任自流。姐姐无奈,说咱妈乐善好施,什么被恶婆婆赶出家门的受气媳妇、离异的无家可归的女人、无人照看的孤寡老人、楼下花店住店里的小姑娘……统统让她给安置于家中。

  姐姐还说,别说你了,我们回家好像进错了门,陌生面孔比我们还大摇大摆。不仅如此,我们回到自己妈妈家还失去自由,老妈这也不能动,那也不许碰,说这个柜子是小李的东西,那个抽屉是老张的宝贝,这张床小王睡着呢……

“安置就安置吧,可是咱老妈安置的也太妥善了吧?”我只好苦笑。

告别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有些人,我们完全不认识,没有旁人介绍,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没有。他们来了,站在母亲面前,泪流满面的。我知道,其实不必认识,他们肯定是一些受过妈妈帮助的人。果然,没有人给我们说他们自己是谁,也少有人说和母亲是什么关系,但有一句话他们都说了,“你妈好人。”

有一个中年妇女说,“马姨给我带孩子,断断续续有几年了,给钱也不要,孩子和马奶奶亲着呢。”

我想起来了,有一年过六一,我给妈妈打电话,我祝老顽童节日快乐。老妈连声说“快乐快乐”,说今天我不光快乐,还很“吃香”。

  原来,老妈说一个邻居小朋友,平日里跟老妈关系密切,“六一”人家有重要演出,小朋友非常郑重地要“奶奶”一定去看她演出。老妈当然一口答应,一高兴把话还给说大了,说一定坐在第一排。可“六一”那天家里来了几个远道而来的老朋友,妈妈叫人家老儿童的。老妈一掐算,这些老朋友都年龄大了,跑一趟来看她不容易,先紧着这些老儿童吧,就没去坐那个第一排。

  结果,后果很严重。小儿童望眼欲穿,没见马奶奶来,就眼泪汪汪的上台,眼泪汪汪的演完,一堂堂主演,居然是哭着挑大梁的。一下台人家小朋友就憋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亲生父母被视而不见,就是要“马奶奶”。

  看来,马奶奶真得挺吃香。

想着,大姐过来了,“给你吧。我看不用了。”大姐把我在飞机上给她写的追念词递给我。我会心的点点头。真的不用了!任何悼念的语言,都已经被这告别的场面所代替,什么样的叙述,能比得过这些人真诚的送别。

我终于明白,妈妈其实是很想和人们告别的,要不她怎么会留下一个笑脸?我想,妈妈如果醒着,见到这么多至亲好友,一定开心得哈哈大笑,妈妈的日子,一向不就是高朋满座的吗!

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人,这些告别母亲的人,不正是母亲一生的回顾吗?还有什么比几百人自发的送行,更有追念意义?那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亲戚,从来无暇熟识的家族里人,那些妈妈同学、挚友、同事、邻居……他们每个人,都和母亲有着怎么样的故事?到底因为什么,和母亲的关联如此贴心?一下子,我胸中溢满了探寻。

我亲了亲母亲的脸,跟妈妈请了个假,于是起身,主动跟在大姐身后,向他们走去……

整个清真寺大院里,站满了人,我停住脚,不知道该向谁走过去。正在不知所措,我的手,已经被不知道是谁,紧紧的拉住。

我就听,替妈妈认真地听,听他们伤心的话,舍不得的话,感激的话,没说完的话……手一次次被紧紧攥在别人手里,有的人使劲的摇着,欲哭无泪的摇着,有的人把我的手放在胸口,好像她握着的就是妈妈的那双手,给我说话的人,目光都不在我的脸上,他们通过我的头顶,似乎目向一个地方,都像是在给妈妈说。“昨天还看见了啊,笑眯眯的。”“前两天还通电话呢,没说身体不舒服啊。”“老马啊老马啊,你这么走了让人想啊。”

我听到了一句话,心里突然不凉了,内心十几个小时的悲凉不仅消失了,还感觉有一丝亮堂进来。我听见有人说:“这下啊,天堂的人,有福了!”

在前来送别的人里,我见到了一个人。

那人大约五十多岁,高鼻梁,深眼窝,胡须浓密,异族血统明显。

当那个人走到我的视线里时,我不由得一阵惊悸,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当他站在我的面前,一种异样的感觉,穿越全身从脚底下升起。他的眉目之间,有一种特别的神情,深邃凝重,凝重的叫人喉头骨鲠说不出话来,初次见面应该有的客气的笑容,更是叫你完全无法流露。凝重的,到底是什么?骨鲠的又是什么呢?一个疑问突兀的涌上了我的心头。

异样的感觉,原来来自于血脉。

大姐也一脸凝重的叫过我们姐妹,向着那人躬身,认真的道过“色俩目”,说我们是宗亲,论辈分,我们应该叫他爷爷。出于辈分的礼节,大姐没有介绍那个爷爷的名字。

见过那人后,大姐的表情一直欲言又止,想说时,刚起了个头,又有些感慨说来话长,说起什么,还有些激动的语无伦次,缄默不语时,目光又总是四处寻找着。我猜想,大姐的反常,一定和那个宗亲爷爷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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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我的心里“扑通”了一下,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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