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狗 《穆斯林的庄园》第一章之二守灵



飞奔千里,我赶到了母亲身边。

母亲的身体,已经冰凉了十几个小时。她安静的躺在清真寺的厅堂地上,身上白布,身下白布。

冲进厅堂的那一刻,看不见母亲的脸,让我有了一丝丝的侥幸:那不是妈妈!这里没有妈妈!妈妈怎么会躺在这里!可是,很快,我的侥幸荡然无存。我看到姐姐们依次跪在“埋体”身边,白色盖头及地,抬眼看我,满是悲戚的泪痕。看到她们,我再次泪如雨下。

“不要大哭!‘埋体’跟前!”听见大姐低声地提醒我,我死死的咬住嘴唇,没有让自己悲声大放。

我要看看妈妈!我浑身颤抖的跪在妈妈身边,一寸寸的往妈妈的头部挪去,到了妈妈的脸旁,我却不敢,更准确地说是不甘心,不甘心伸手去揭妈妈脸上的白布。四姐从一边紧紧地抱了抱我,小声说:“看看吧,妈妈是笑着走的,无牵无挂地走的。”边说边替我轻轻的掀起妈妈的头盖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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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恐怕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我看到,妈妈脸上最后定格的表情,妈妈真的是在笑啊!

妈妈的嘴形是弯弯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闭得实实的,看上去,像是香睡中做了一个好梦。妈妈……你真的是睡了吧?看见妈妈的样子,我又一次陷入了恍惚,妈妈要不你先睁眼看看我啊?你这么开心梦见什么了呀?快讲给我听听,就像你每次在电话里,大声给我讲你身边的趣事,每次你还没讲完,自己就先乐得大声哈哈了……

恍惚过去,意识再一次归来,泪水再一次蜂拥而出。

笑脸!是妈妈这一辈子最多的表情,乐观坚强的妈妈,永远都那么爱笑。爱笑的妈妈,养育了五个爱笑的女儿。可是今天,五个舍不得妈妈的女儿,实在无法用笑脸向妈妈告别啊!尽管妈妈是用笑脸向我们告了别。

跪在妈妈的身边,失去母亲的痛楚,变得格外真实和沉重,让我喘不过气来。

 守灵狗 《穆斯林的庄园》第一章之二守灵
喘不过气来,是因为我的内心,被悔恨紧紧揪扯着。妈妈到北京时,为什么没有请专家给好好看看,为什么没有带妈妈多看几处风景,和妈妈犟了多少次嘴已经数不清,妈妈多少的叮嘱被扔在耳后也数不清,给妈妈带去多少失望我不知道,让妈妈伤心了几回我没算过……总以为妈妈会长命百岁,甚至不会离开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做这个可以做那个……现在没有了!再也没有机会了!只有无尽的悔恨陪伴着我。

双腿渐渐失去了知觉,悲痛却依然阵阵袭来,不得不一次次紧咬嘴唇。我知道,妈妈一向不喜欢我们流泪,我们一流泪,妈妈就会心颤,会晤着胸口心疼地喃喃:哦我的丫头我的丫头……有妈妈呢有妈妈呢……妈妈严厉要求我们,但是却宽容对待我们所有的任性,在妈妈眼里,我们从来长不大。可是,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宽慰,我又怎么能抑制得住这离舍亲娘的伤痛呢!

默默的跪着。低着头,我和妈妈说着心里话。

妈妈的身体,平展的伸展着,看上去,竟然比平日里显得长了许多,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笑了一下。我想起了妈妈微微有些驼起的背。我们姐妹经常拿妈妈的身高打趣,说妈妈缩了,说妈妈走路不挺直腰,不知不觉都驼背了。每当这个时候,妈妈总是有很多解释堵我们的嘴,什么“背你们五个背的”,或者“要是我穿了高跟鞋也会挺胸抬头”,要不就“快八十岁老太太哪有背”……

母亲的手没有了温度。握着妈妈的手,恨不得把自己的温度给了妈妈。捂着,我看见,我们母女两个的手,竟然是那么的相似,都是又瘦又小,骨节突出,血管暴显。想起那年,我回到妈妈家坐月子,不知深浅的偷偷洗洗涮涮,妈妈生气了,无数次的攥着我的手,又气又急地说着我:“你就是不听话啊!你看妈妈的手,就是月子里落下了风湿病,你现在觉得没事,等你老了,关节就疼了……”

我还没老,手就开始隐隐作痛了。妈妈早就知道了。

妈妈的脚,光滑的很,我的手摸上去,一点儿脚茧子也没有。可是,我的手底下却不平坦,就想走在一片丘陵地带。妈妈的脚,骨节有些变形。

妈妈喜欢抱着我们姐妹的脚,把我们的一只只老脚,像婴儿一样抱在眼前,给我们剪脚茧子。有时候,妈妈摸到谁的脚上骨节不对劲,就使劲地搓啊搓的,就像要给你搓平了。为了提醒我们,还会伸出自己的脚,把变形的骨节指给我们看,“看看看看,不注意老了就成这样了,要保护好你们的脚,少穿高跟鞋,经常拿热水泡泡,脚底下要舒服。你妈我就是年轻的时候路走得太多了,那时候带着工作组下乡,全靠脚……”

摸着妈妈脚上的骨节,我把脚悄悄的往身后藏了藏。

妈妈眼睛闭得实实的,虽然闭得紧实,却没有一点褶皱,是那种平静安详的。姐姐和旁人都说,妈妈这是无牵无挂。其实我心里不那么想。

快八十岁的妈妈,从来没有戴过老花镜。看着女儿们一个个左一个右一个的装备着花镜,有的一个还都不够用,妈妈就会很得意,经常手里举着一张报纸,大声念给四处找花镜的女儿们听,一群没大没小的女儿就会冲着老妈说,知道你眼神好,看把你嚣张的。妈妈把眼睛闭得那么密实,是在向我们夸耀:我的眼睛清晰了八十年,不冤!现在休息了,值了!

我心里又笑了一下:看把老妈你嚣张的。

“去吃点东西,妈妈知道你饿着会着急的。”是左边二姐的声音。我摇摇头。

“不要太伤心了,你伤着身体妈妈不安心。”是右边三姐的声音。我又摇摇头。

“站起来活动一下腿,你的孝心妈妈都知道。”是四姐的声音。我再摇摇头。

“去外面迎迎来告别的人吧。”是大姐的声音。我使劲摇摇头。

我不想离开,寸步都不想,我在妈妈身边的时光,现在已经开始以分钟计算了。让我紧紧的守在妈妈身边吧!身体是妈妈给的,自从妈妈给了我,它从来没有为妈妈做过什么,它现在的不舒服算得了什么呢!只有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了,我可以随时的抚摸妈妈,看看妈妈的笑脸,妈妈的手虽然冰凉,可我感觉得到它原来的温暖,妈妈的脚尽管僵硬,可我感觉得到它原来的柔软,妈妈的眼睛闭着,可我依然知道妈妈在看着我。

不要让我离开……我不离开!

端详着母亲,触摸着母亲,我的心才会感到踏实。即使母亲藏在白布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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