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与牛粪亲密接触的大学生农民



系列专题:大学生就业

   对于造血机能不足的小岗村来说,打开小岗人的思路最关键,而大学生当农民创业的精神对小岗人的触动就显得十分重要

    薄雾的早晨,安徽凤阳小岗村西头新建起来的稻草棚子里,在整齐排放着的七层培育土层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白色蘑菇。昏暗而狭窄的大棚中,苗娟和父亲以及几个农民正忙着采摘蘑菇。

    身形苗条的苗娟搬着一筐新采的蘑菇走进大棚旁的简易窝棚,30多斤重的大筐在她臂弯里并不显得沉重。她捋了捋染成棕黄色的头发,随手拿起一朵蘑菇,笑盈盈地对记者说:“你看,吸满了水分的蘑菇特喜人吧,现在能卖两块五一斤,昨天卖了4000多元,现在三个棚已经卖了一万五了。”

    21岁的苗娟是安徽科技学院生物学院微生物专业的大四学生,6个月前,她和同学周盘龙、王中华把户口从学校所在的凤阳县迁到了小岗村,建起了九个大棚培育双孢蘑菇,做起了“新农民”。如今,他们的蘑菇正值第一轮采摘期。

    “在其他毕业生忙着找工作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开始收获了。”安徽科技学院党委书记汪元宏对学生们“当农民”的创业方式十分肯定。

    而积极促成大学生落户的小岗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沈浩则有着自己的打算:“我想借此来激活小岗村人,期待改变小岗村的现状。”

    曾以“大包干”闻名的安徽凤阳小岗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致富的出路,却屡屡碰壁。28年前“大包干”的带头人之一严俊昌认为,大学生落户到小岗村创业,是当年“大包干”精神的延续。

    到农村去创业

    2006年春天,安徽科技学院下属食用菌研究所所长华奇带着学生去凤阳县城东的蘑菇大棚参观,大棚里繁星一般的白色蘑菇深深吸引了学生们。

    苗娟和她的室友周盘龙也在其中。她们俩当时就想,要是能在学校院子里种一些蘑菇,既可以学习种植技术,也可以有一些收入。回到学校,她们和学习市场营销的同学王中华聊起种蘑菇的想法,他也十分感兴趣。

    几天后,几个大学生联系上了城东蘑菇大棚的负责人张超。张超原是凤阳县组织部的干部,下派到城东任党支部书记。2004年,他用自己下派时带的4万元项目资金建起了蘑菇大棚。

    听到学生们愿意种植蘑菇,张超很高兴,但认为种在校园里成本太高,而且校园人多不利于蘑菇生长。

    一天,学生们接到张超的电话,问他们愿不愿意到小岗村去干。原来,张超和小岗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沈浩说起这事,正在思考小岗村如何发展的沈浩当即表态,只要大学生来,小岗将提供最大的支持。

    4月底,小岗村的优惠政策出来了:种植双孢蘑菇可获得每个大棚一万元的无息贷款和6500元补贴。但是因为小岗村生产发展基金必须用于本村发展,只有本村村民才能享受,因此条件只有一个---大学生们要把户口迁到小岗村来。

    堂堂大学生要做农民?苗娟他们遭到了父母的极力反对。

    苗娟家在比较富裕的淮北市农村,为了能落户小岗村创业,她先斩后奏,直到贷款和土地到位、棚子都搭了一半才告诉家里。最后父母决定过来帮女儿。来自安庆开发区的王中华,他的城市户口是父母贷款买的,如今又要转到农村,父母不能接受。但王中华认准了养蘑菇,死缠软磨,父母最终默许了他的想法。

    “学生到农村去创业是一个方向,因此我们在制度、技术和生活上都给予了大力支持,就户口问题,如果创业失败还可以迁回来。”汪元宏认为,大学生就业难的深层次原因是创业能力低,而通过“等、靠、要”依赖政府解决就业是不可取的。

    据悉,2007年全国普通高校毕业生人数将达495万,比2006年增加82万,同比增幅达19.9%。

    而安徽科技学院就业办主任曾献功提供的数字显示:截至2006年10月,学校2006年的1881名毕业生到基层单位就业的共有1240人,主要是农村中小学、地方私营企业、三资企业,此外,还有20人在类似西部计划的安徽基层计划中就业。基层单位是就业主力。

与牛粪亲密接触

    小岗村的交通并不方便。11月9日,记者从蚌埠下火车,乘车40余分钟到以花鼓闻名的滁州市凤阳县;从凤阳县城到小溪河镇小岗村,还要半小时的车程才能看见“中国改革第一村”的大牌子,再经过半小时颠簸的小路,才能看到费孝通题写的“凤阳小岗村”。

    每天有一辆大巴车从凤阳县开到小岗村,但因绕道载客单程要用一个半小时。

    转眼到了6月中旬,苗娟他们开始购买种植蘑菇的材料,因为购买时间晚材料都涨价了,连稻草也从一斤8分涨到两角四分,每个大棚成本都增加了五六千元。

    第一次干农活的情景苗娟至今还记得---从大卡车上卸下3000多根毛竹。建一个大棚需要700多根毛竹,买毛竹已经花了一大笔钱,为了节省成本,大学生们决定自己卸。从来没有干过农活的苗娟一个人爬到大卡车上,将十几米长的毛竹扔下车,才扔了十来根,手上就起了三个水泡。“天下着雨,卸完车整个人像落汤鸡,骨头都散架了。”苗娟说。

    更让两个女孩子难受的是牛粪。蘑菇要长在稻草和牛粪上,牛粪并不好找。周盘龙告诉记者,她通过老师在学校农学院的奶牛厂找到一车牛粪,厂里看她是学生说不收钱,但要自己拉走。兴奋的周盘龙就到校门口马路上去拦卡车,但是卡车司机根本不以为这个小姑娘是雇主,都绕她而行,最后她只拦到了一辆拖拉机,司机要价150元才肯运到小岗村。

    顾不得扑面而来的臭气,周盘龙和司机一起把湿漉漉的牛粪运上车,然后跟着拖拉机回小岗村。走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被颠得几乎要掉下来的周盘龙只能紧紧抓住扶手。

    买原料才是最初的一步,接下来是建大棚。时间到了7月,大学生们住进了小岗村。大棚的初步框架是张超请人帮助建的,而完善大棚及里面的菌床,还需要至少六道工序,从铺塑料薄膜到用铁丝固定菌床,都需要大学生们自己动手。

    与建棚同时进行的是建堆,即培育蘑菇生长的土壤。这是一个繁琐的工作,要铺一层稻草再铺一层牛粪,打大量的水,让干稻草和干牛粪吃透滴水,这样一直铺1.6米高。

    苗娟说,盛夏时节,他们要站在铺好的堆上一层层往上垒,整个人被牛粪的味道包围着,还要用手把牛粪一块块打散。吃饭睡觉,牛粪味都围绕着苗娟,前几天她吃不下、睡不着。

    在小岗村新上马的35个大棚中,除了大学生的9个大棚,其他都是村民经营的,“新农民”和“老农民”同场竞技。看见村民的大棚已经赶在了前面,苗娟说自己不能落后。

    “建堆后还需要一层一层的翻过来,分别隔7天、6天、5天各翻一次,那时整天和牛粪打交道,后来都习惯了。”苗娟说。

    夏天太晒,苗娟和她的同学们为了赶进度,每天早晨5点天还蒙蒙亮时就出发。一开始,爱漂亮的苗娟总是描好眉毛、抹好防晒霜才出门,后来就顾不上这么多了。苗娟指着脸上的一个个褐色斑点有些心疼地告诉记者,这都是夏天晒出来的。

 深度:与牛粪亲密接触的大学生农民

    雷雨过后水沟里盛满了水。给大棚加热需要大量的水,苗娟提着二十来斤重的水泵,准备抽沟里的水。一脚下去锥心般疼痛,一根铁丝深深地扎入脚背。苗娟跌坐在烂泥埂上,拔出铁丝时,血开始汩汩地流。伤处感染了,足足一个多月才好,而疤痕永远地烙在了脚背上。

    一个月过去了,苗娟他们开始把发酵好了的牛粪和稻草运进大棚,开始加热、散热、补土、大通风等一系列繁琐的工序。终于可以播种了,10月底,菌床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白色菇头。

    别叫老板,叫我小娟

    11月11日,当苗娟和记者走在小岗村友谊大道上,不时有村民问苗娟是否需要采蘑菇的人手,苗娟总是笑盈盈地说,要哇。村民问真的要吗?有几个人了?苗娟模糊地答道,已经有几个了,多你不多。村民帮苗娟采蘑菇,一斤能挣一角钱。

    “和村民相处要讲技巧,特别是小岗村。”苗娟笑着说。搭棚那会儿劳动强度大,又连续受伤,学生们就请了附近的村民帮忙,一天工钱3

    0元。一开始,大学生们由于讲话不注意和村民起了矛盾,有时一道工序就换了两批工人,不仅影响了进度,还多支出了工钱。

    “我们慢慢学着和他们相处,一开始他们都叫我们老板,觉得特别扭,现在我让他们叫我小娟,很亲切。”不过,苗娟说,在一道工序结束后,自己拿着一摞钞票给村民付工钱,这时倒还真有些老板的感觉。

    小岗村是名村,常常有领导来视察,村民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有人开玩笑说,这里的狗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车来了,它站在马路中间就是不让。弄牛粪等又脏又累的活儿小岗人不愿意干,而轻松的活儿如采蘑菇则抢着干。

    小岗村多年来一直没有大学生,今年才有一名学生考上大学文艺类专业,村民总觉得大学生有点高不可攀。看着三个大学生到村里来落户,当起农民,干起农活,他们一开始觉得“肯定不怎么样”,后来接触后有些改变。

    不过,在记者询问的村民中,对大学生种蘑菇前景不看好的占大多数。

严宏昌为记者算了一笔账:一个大棚要投资两万多元,蘑菇一共可以采两季,秋季三茬,第二年春季只能采两茬,一茬按卖5000元计算,总计2.5万元,这还是行情好的时候,而且种蘑菇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而村里则花了大钱,首先是给种蘑菇的大棚通水电路就花了20多万元,35个棚子的贷款补贴就是58万,还有租的28亩土地等,这些都是村里埋单。

    严宏昌不客气地说:“种蘑菇就是一个形象工程。”

    正在苗娟的大棚里采蘑菇的邻村大嫂乔华凤告诉记者,她自己没有种蘑菇的打算,不如像现在这样干一天拿一天的工钱。

    和大学生一起种了两棚蘑菇的村民吴怀银也没有扩大规模的计划,他表示,自己还种了六亩葡萄,蘑菇建堆和卖葡萄时间正好冲突,此外还有30多亩耕地要种,更重要的是蘑菇的利润和葡萄相差不大。

    相比之下,32岁的徐大山就显得干劲十足。他说,如果政府明年继续提供支持,就会打算扩建现有的两个大棚。大学生的参与,再加上蘑菇销售由村里的专业合作组织统一安排,并签订了每斤1.2元的收购底价,小岗村有7户农民加入了种蘑菇的队伍。

    相对于村民的谨慎,三个大学生则显得信心十足。苗娟也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她的三个大棚总投入6万余元,收入为7万余元,这里还包括自己和家人的工资,因此第一年只是收回成本,而只有扩建才能真正赚钱。她觉得,只要能争取到贷款就可以发展100个大棚,而只要有300个大棚就可以建一个蘑菇深加工厂。

    周盘龙则想从菌种上下工夫。一个大棚买菌种就要近千元,学习微生物专业的她认为这笔开销完全可以省下来。她说,母种是从福建买回来进行扩接的,一支试管母种可以培育2700多瓶菌种,而培育技术在学校都学过,自己完全可以操作。

    11月4日,小岗村双孢菇协会正式成立,王中华当选理事长。11月10日,11个成员开会商量注册双孢菇合作社的事宜,最后决定各出3000元。他说,以后合作社将统一负责种植蘑菇的原料采购、生产、销售等一列工作,争取能够扩棚,建深加工厂。

    大学生能改变小岗村吗

    当年按手印搞“大包干”的严金昌对试点已经麻木。他说:“小岗村不知试验过多少回,原来我栽过桃树、桑树、板栗、柿子树等等,都失败了,我对试点很怀疑。”

    如果没有28年前那场担着掉脑袋风险的“包产到户”,小岗村也会像中国其他村落一样默默无闻。“大包干”后的20多年里,闻名四方的小岗村却没有太快的变化。

    小岗村显得十分小巧,它由小岗和大严两个自然村组成,只有108户476人,人均耕地面积3.78亩。

    笔直宽阔的“友谊大道”是小岗村的“门面”,路两边是疏间有距的松柏、广玉兰和黄杨。村外的大片葡萄园,村北那座现代化的特种猪养殖场,水塔,有线电视,甚至连每家每户的25寸彩电、厕所等,都来自上级及外界提供的援助和支持。

    严宏昌是村里的能人,他说,自己担任村委会主任期间先后搞了8个项目,一些带有“小岗村”字样的公司先后成立,有瓶盖厂、电子仪表厂、面粉厂、摩托车镜子厂、铜线厂等等,都没有太好的结果,一再的挫败使小岗村人在与市场的搏斗中败下阵来。

    在外界看来,小岗村有点像扶不起的阿斗。截至2004年,小岗村已接受了上级及外界支持资金1000多万元,据当地媒体报道,在“大包干”20周年前夕,安徽省8个厅局的一把手进驻小岗村,各包一块,改变小岗村的村容村貌。张家港市长江村为小岗村建起来的葡萄示范园,因与当地人发生矛盾,长江村人再也不来了,葡萄示范园由“大包干”带头人严俊昌的儿子承包。

    如今,村里还住着帮扶单位的援村干部。来自中国工商银行滁州市分行的一位干部说,他们出资20多万元为小岗村通了水,外界的输血能使小岗村的面貌发生改变,但小岗村自己还是以农业为主,没有造血功能。情况还不仅仅如此。村里两个当年的带头人严俊昌、严宏昌本是堂兄弟,可多年来发展思路不和,村支书从1998年开始都是外派的,干两三年就走。

    “小岗村很复杂,只有通过发展来化解矛盾。”沈浩告诉《望东方周刊》。2004年2月,沈浩从安徽省财政厅下派到小岗村。同年10月,新官上任的他为寻求小岗村的发展之路,带着村干部等13人进行了一次“红色之旅”,集中参观了4个走集体经济道路致富的明星村---大寨、耿庄、红旗渠、南街村。

    2006年2月18日,沈浩召集了全村土地经营动员及征求意见大会,宣布将全村1800亩土地,除400余亩葡萄园外,全部纳入合作社,集中起来种植高效饲料和蔬菜。这个资本金为305万元的合作社,由小岗村、上海大龙畜禽养殖有限公司和滁州市粮食局作为三大股东。沈浩表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村里土地零散,有一户人家就有40块土地,不利于机械化生产和资源整合。

    这一决定遭到了严宏昌等人的极力反对,他告诉《望东方周刊》,土地集中经营显然不符合规定,农民的权利得不到保障。此后,沈浩将这一形式改为个人自愿的土地流转,大龙公司最后流转了200亩地。严宏昌指着已经翻过的土地说,这些土地一直都荒着,最近才找拖拉机来翻了翻。

    11月10日,记者在沈浩的办公室看到一份请求沈浩留在村里的报告,最后一页跟“大包干”时一样,印着一百多人的红手印,带头的就是严宏昌。“大家都想发展,但是具体怎么发展还在摸索之中。”沈浩说,他认为打开小岗人的思路最关键,因此大学生当农民创业的精神对小岗人的触动就显得十分重要。

    也就在这一天,安徽省长王金山一行来到这里,看望种植蘑菇的大学生。在离开小岗村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岗村的发展没有比小岗村自己更有发言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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