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非虚构散文写作就像‘以身饲虎’”



     从新疆到东莞,《双重生活》记录生活迁徙

  正如东莞本地人不知道“东莞”在外地人眼中是个敏感词一样,作家丁燕说,自己在新疆生活时,根本不知道“新疆”身份会对自己一家未来的岭南生活有何影响。从南往北,生活转换之间,丁燕看到了许多过去不曾看到或从未留意的东西,在新书《双重生活》中,她正是以一个外地迁徙者的视角,讲述了一个本地人和普通打工者看不见的岭南生活。

  日常生活中的“闪电”

  2010年,丁燕举家迁往广东。在深圳短居一段时间后,最终定居在东莞。从乌鲁木齐到岭南,飞机直飞时间不过五小时,丁燕的体验却截然不同,她的“双重生活”,正始于她在岭南遭遇的一个个惊诧莫名的瞬间。譬如,“猪脚饭”。

  2011年刚到东莞不久,丁燕第一次在大街上看到“猪脚饭”三个字,一瞬间,她“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眼睛像针刺一样,睁都睁不开”,她在心里问了自己好几遍,“‘猪脚饭’,怎么能这样(挂出来)?”

  一个在整个西北地区被弱化和囚禁的字,在南中国却以常态出现。“我碰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在《双重生活》里,很多启示的开端都是因为这些惊诧的一瞬,它们是日常生活中的闪电。”说。

  来自南中国日常生活中的惊诧,常常让丁燕感觉痛苦。“有一天,我在公车上听到别人说,新疆的小孩都是小偷。那天半夜,我给儿子盖被子的时候心里特别痛苦。我的儿子就是典型的新疆小孩,如果他的同学对他说新疆人是小偷,他会怎么想?”丁燕的儿子今年8岁半,上小学三年级。

  这些惊诧与痛苦,最终成为《双重生活》。在丁燕笔下,身份、地位、文化水平、地域等因素的不同都会产生“边界”,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对这种“边界”没有意识,但是丁燕敏感地捕捉到了。

  个人经验与集体思考

  移居广东前,丁燕的创作以诗歌见长。二十多年里,丁燕创作了数千首诗歌,最著名的是她的“葡萄系列组诗”。以葡萄为意象,丁燕高密度、多角度地回顾了自己的情感史、生活史,被认为是用嗅觉写诗的诗人,“能敏感地嗅出城市和乡野每一次的风吹草动,更能嗅出身体内部的变异、狂欢和高潮。在她的诗中,个人小小的体验扩大到集体性的广泛伤害”。

  这一特点延续至丁燕近年的非虚构作品中。《双重生活》出版前,丁燕写过一本《工厂女孩》。书中,丁燕通过描述一个个鲜活的女工生活,对现代工业洪流进行了追问。实际上,工厂里的关系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二元对立,丁燕敏感地觉察出了这一关系的微妙改变。为写这本书,获得更真实热辣的第一手材料,2011年,丁燕先后在两家电子厂、一家注塑厂打工200多天。

  尽管讲述的不是女工生活,但《双重生活》实际上仍旧是《工厂女孩》的另一种延续:讲述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边界。实际上,《双重生活》的涉及面广得多:邻居、租客、广东人、新疆人,中介……丁燕再次娴熟地将个人体验上升到集体思考。

  “所有的内容都不是事先预设或者计划好的,因为生活的复杂远远超过你的计划和想象。一旦生活中的某一种场景或细节以一种很突兀的方式出现,就会让你产生强烈的、像爆炸一样的感受。”丁燕说。来东莞之初,她住在樟木头的作家村里。一年半的时间内,丁燕写出了将近60万字的“她在东莞”系列,井喷式的创作状态与自己离开新疆前的一段时间有天壤之别。

 丁燕:“非虚构散文写作就像‘以身饲虎’”
  “打破人与人之间的边界”

  时代周报:你在新疆时写了大量诗歌,为什么到广东之后出的两本书都是“非虚构写作”?

  丁燕:我把自己的这一文体称为“非虚构散文”。和传统的抒情散文不一样,那些风花雨雪的歌颂对象我都摒弃掉了。我的迁徙生活和我的文体的改变是同步发生的,如果没有突然间生活场景的转变,我想我也许还是个抒情诗人。

  最简单的例子,我在樟木头时,住所边上就是工业园。我每天都能见到女工、男工、大货车,这种场域下,如果还是延续从前的抒情诗,是不能够完全表达现实生活的。我成了一个话唠,亟需新的文体来表达这些东西的丰富。相较之下,诗歌太有限,而小说对完整性的要求又太严格。我这些繁杂的、层出不穷的场景,最适合用非虚构散文来表达。所以我一提笔,就在这个文体中找到了快感。

  时代周报:张彤禾的《打工女孩》也是非虚构写作,跟你的《工厂女孩》相似。

  丁燕:很多作家像是森林的采花者,到了森林里看见玫瑰采一朵,看见芍药再采一朵,而我是一个农夫,这里有一片地,我要种上各种花,给它施肥,我要把生命中最真切的东西火辣辣热乎乎地端出来。因为我坚信我体验到的这些东西是重要的,这种南北生活的体悟是重要的。

  非虚构散文这个文体就像“以身饲虎”。你要把你自己先放到绞肉机里,自己的血先流了,知道痛了,再写,跟穿着高跟鞋远远地说“你们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是不一样的。冰冷的解剖姿态会让读者在内心里很难接纳。以前我跟女工相处,我看她们像看自家姐妹亲戚一样,而不是拿一个显微镜观察她们。我出身农民家庭,如果没有考上大学,我也跟她们一样。她们热乎乎地来,热乎乎地走,我下笔的时候,情绪很饱满。

  时代周报:其实“打工”这个主题已经被写过很多次,有没有担心过主题的局限性?

  丁燕:的确,打工这个主题写得太多了,但这个话题还是没有被说透,或者说这个话题的丰富性还没有被充分表达出来。传统的关于打工的话题有二元对立的简单趋向,像是弱者控诉强者、非黑即白式,但是改革开放三十年,整个沿海地区的生态结构早就发生了改变,工人与工厂主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微妙的改变。现在一个小老板留不住工人、被工人欺负,都是新的问题。甚至有关“底层”的划分,都已经不是过去那种,小老板有时也会觉得自己是底层。简单的划分会加剧群体间的隔阂,打工话题应该随着新形势的变化而扩展。

  时代周报:《工厂女孩》与《双重生活》之间有什么联系?

  丁燕:改革开放三十年,我觉得各阶层之前的差距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是扩大了。这两本书我写了50万字,只有一个目的:希望打破人与人的边界。从北到南,我是新疆人,也是新莞人,我真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是以公里计算的,而是以微米。那些所谓的边界我认为就是人为强加的。我们认为的那个差距,都是一种固化的东西强行塞到你的脑子里去的,如果你接受了,就不会去打破那个边界。

  在《双重生活》里写岭南生活的时候,我总是想到新疆生活,两个不同场域的对比非常重要。人和人的地理差距非常容易消除,你很容易到达新疆,到达东莞,但是最难的是心灵上的相融。在中国剧变过程中,应该寻求打破阶层之间那种人为的固态。很多人没有这个心态,但作为作家,应该是社会中敏感的一类人,应当要看到此时此刻社会发生了什么,然后通过自己的方式进行弥合。

  时代周报:“打破边界”这种想法的产生,跟你的新疆身份有很大关系?

  丁燕:为写《工厂女孩》,我去很多工厂应聘,经常被拒绝,原因就是我的新疆身份。有时候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号码以“65”开头就拒绝,尽管我不断跟人解释,我是新疆的汉族人,但是没用。这是一种非常悲哀的做法,在不了解别人的情况下排斥别人,产生的副作用力、冰冷的情绪最后一定会转化到你这里来。一个矛盾没有解决,就会引发其他矛盾。

  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孤立的,任何大的冲突,都不会像一道闪电,闪过就没有了。它会产生非常微小的辐射圈,像暴雨中的湖面,小的涟漪会不断扩散,没有人能逃过这个网,孤立生活在这个世界中。尤其是此时此刻的中国,没人能够完全不去关注任何族群、阶层,只在自己家里把生活过好。

  我努力在现实混乱的生活中寻找明亮的点,把这些像萤火虫微光一样的点,一丝不苟地放在合适的位置。我自己看我的这本书,热血澎湃,因为这个世界上最感人的语言就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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