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不是道德话题、不是政治话题,就是一个最朴素的“人”的哲学话题:选择了自己的使命和道路,你敢为之承担到底吗?
文 | 张广天
英雄,说到底很简单,就是一个人如何承担的问题。中国古代老百姓一句话就回答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或者叫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敢当吗?伪英雄往往说我做的事情是为了国家,其实他是在推卸责任。出问题了,他说我都是为了国家啊,把国家搬出来当挡箭牌。但做这件事究竟是你的选择,还是国家的选择?逃避责任的不可能是英雄。
无论选择了哪条路,只要你认为它是对的,你就要义无反顾地扛起来,走下去,这里没有道德评判。中国人喜欢把英雄当成一种道德话题,这是用来粉饰太平的。所以,今天人们谈到英雄、谈到理想、谈到人类所谓宏大叙事的概念,才会这么混乱,才会有这么多疑虑。当英雄回到一个“人”的话题,它就不是一个可怕的话题。英雄只有被政治解读、道德解读时才可怕,那是要吃人的。
把英雄作为“人”这样一个永恒话题来看,谁都不是你的裁判官,你的路是你自己决定的,是你要干这件事。中国人总是有太多可以转嫁责任的借口,这是很阴险的。
英雄的任务不是期待,是改变
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决心无私地奉献社会,就不要期待对社会有什么索取。你要做的,仅仅是为你自己的选择承担。人的失落往往就在这里:我决定要为社会做事了,但社会却把他扔进河里,结果他半沉在江心之时,心中无限悲痛,有些“英雄”就是这样绝望的。
如果想明白,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自己的选择和担当,是没有什么委屈可言的。做一件事,必然有皇冠,也有屎盆子,这个屎盆子你扣不扣?有屎盆子,不会死的。以我做话剧的经历看,如果我的尝试引起了舆论冲突,恰恰能获得更大的艺术空间,不冲突,反而没有空间。
英雄的任务是改变,而不是期待。柏林洪堡大学的大理石墙壁上镌刻着马克思的一句话:“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你如果是期待,对社会是没有推动力的,如果想到要改变,就不会期待。如果很容易获得回应,还用你改变吗?英雄就是要敢于在万马齐喑的时代说出一个不同的声音,而且敢于为这个声音负责。
英雄是在为未来做事的。就像我写作时常常面对的问题:你是为未来写作,还是为当下写作?弄清这个问题很重要。为当下写作,马上有期待感;为未来写作,那你就一点一滴去改变。从这个角度讲,做英雄是从当下开始的,当下论是非,未来论成败。
是也可,非也可,无是非不可
真正的英雄,还要有另一个准备,既然决定自己承担,那么他对自己的行为是有充分把握和信心的。毛泽东反围剿最艰苦的时候,更多思考的不是如何突围,而是不断地告诫战士有一天革命胜利,我们高坐堂上,千万不要学李自成。毛一辈子没乞求过美国、苏联、蒋介石,他是很了不起的英雄。
当然,人不能做到处处承当,有些地方承当不起,那就承认下来,这本身也是一种承当。承认自己是个孬种,也不失为另一种英雄。
但我们的文化容易用完美的承当去要求所有人,比如我们讲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当叛徒。美军士兵最好的装备不是枪支弹药,而是“救命钱”:驻欧美军是四块金币,一根金条,驻远东美军是一块金币,两根金条。为的就是让你在性命攸关的情况下买条生路。我们的传统呢,林彪说伤员也有战斗力,不是轻伤不下火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准退下来。道德要求高于一切是最可怕的,它会慢慢导致人推卸责任,最后都变得很虚伪。我们今天的时代有英雄吗?有,但更多的是狗熊,是伪英雄 ——“天使的面孔,婊子的心肠”。
先问是非的背后,还隐藏着一句更清楚的话:是也可,非也可,无是非不可。是也是你的选择,非也是你的选择,但你不能没选择。某种程度上是可能也是非,非也可能是是,但你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是非讲的其实是一个人的担当。
从是非而言,英雄是不论成败的。是也英雄,非也英雄,成败非英雄。是也是你,非也是你,当你在是非中确立、坚持并实现自己的价值,这个过程中你已经成为了英雄。
群体英雄创造历史
英雄作为一个“人”的概念,不是世俗理性理解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而是佛说的“一花一佛一世界”,“天上人间,唯我最大”的意境。王阳明说人的生命与宇宙法则是联系在一起的,既然自己就是世界,世界在我心中,你当然要坦然面对你选择承担的一切。
作为人,我们生来都能成为英雄。每走一步,你都可以选择承担,每个人都可以走在成为英雄的路上。
所以,要问我到底是人决定制度还是制度决定人,我觉得是人决定了制度。关键在于你做了什么,怎么去做。制度无所谓好坏,关键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制度被人运用后,才有了好和坏。否则红卫兵变成白卫兵,头上的辫子剪掉了,心中的辫子剪不掉,城头变换大王旗。鲁迅对我们民族的病根看得很透彻,不是制度的问题,制度就是大王旗,而是人的问题。
当然,人们也可以讲用制度治国,但首先还是要有英雄。一个国家如果连英雄都找不到,那才是真的没有希望了。没有拿破仑,没有法国革命中无数的英雄,就没有《法国民法典》,上帝赐给法国一部法典是不可能的。没有四万万同胞,也催生不出来共产党,共产党不可能催生出四万万同胞。因此,我说英雄决定了制度,英雄决定了历史。
这里谈的个人承担,准确讲是群体的个人在承担,也就是群体的英雄化。整个社会群体的英雄化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根本。一个英雄带着一帮狗熊,也是无法创造历史的。陈胜、吴广身边的九百弟兄也是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好汉,否则后面跟着一帮狗熊,是推不翻秦帝国的。
历史的每一次前进,都是在一个群体英雄化的背景下完成的,需要民众有很好的自我决断意识和自我承担意识。时代的辉煌,终究是由群体英雄集体铸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