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客厅里的虚荣之火



  “大门打开,人们涌进螺旋形、准古根海姆式的大厅。厅内挂满方力钧的画、达米安·赫斯特的版画以及更年轻一代艺术家的创作成果,谁也说不好哪个一定能被收入国内拍卖图录或登上本季度的杂志封面。中国收藏家——不管是货真价实还是以投机为目的——都全力出动,汽车大亨杨滨站在回廊跟北京巴黎两地飞的刘氏三姐妹聊些拍卖八卦和趣事,艺术家蹲在角落享用有阁(张锐和黄燎原在现在画廊旁边开的餐厅)的中国风点心。”

  2007年9月,一位艺术界人士参加完上海当代艺术博览会后,跟随人流来到收藏家张锐的北京家中,她后来在博客里记下了这个圈子“不可言喻的集体性焦虑”。“《连线》杂志创始人Ian Charles Stewart把眼前整个场景比作1996年的硅谷——第一拨技术狂人面对接踵而至的新来者觉得眼花缭乱,与此同时也意识到远在他们掌控之外的强大力量已经启动。‘而那时,’他总结道,‘真正的投资热潮开始了。’”

  中国当代艺术品行业的投资热潮早已经开始了,先富起来的新贵中产们,跟股市、房市的时代情绪一道,也被卷入了艺术品投资的虚荣之火。其中沧桑及怪状不可胜数,今年10月14日,@黄燎原在新浪微博上感慨说,“真怀念‘朦胧’‘前卫’‘先锋’和‘实验’的那些年,‘当代’一来,四大皆空。”

  而这股无名虚荣之火,分明就在黄燎原的幕后老板张锐的客厅里暗涌上演。你甚至可以把张锐的家当作一部活生生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他在碧水山庄一千七百平方米的别墅里,搁置着七百多件藏品,天上是龙船,地上是汽车,院子里立着鲜红色的维纳斯雕塑,落地窗前是集合了世界政治经济娱乐名人头像的巨型魔方,大厅正上方悬挂着缪晓春的“最后的审判”,旁边是俄罗斯组合AES+F的照片“最后的贵族”,去盥洗室的路上,你会被转角墙边的孙原、彭禹的四个“披头士”老头塑像吓一跳……

  这个艺术圈眼中的“电信巨头”、“买单者”,其实是北京瑞致通信技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做电信生意发家,不过五六年前便已不直接打理公司,“每年分点钱就买衣服了”。张锐原名张睿,也叫过张皓铭,“在商业上比较笨蛋”,夫人经营国内一家广告公司,多年来陆续投入达两亿元购置当代艺术品,其藏品有的已然身价飙升,却从未转手,自比“吞万物而从不泻”的貔貅。“这也算是行为艺术吧?”张锐转过头来对我们说。

  “把法拉利开到墙上去”

  貔貅也有痛楚。

  当有人拍出2000万现金问张锐卖不卖某部藏品的时候,诱惑如同野火般燃烧。但这个艺术品的“消费者”坚持自己的爱好,不追求回报。他知道有些藏品价格已经到了它的历史高位,但还是愿意坐在自己的“家居式艺术馆”里享受这份“只吃不拉”的快乐。

  据说张锐年轻时经历复杂,很有个性,不参加1978年高考却到处去流浪,是个前卫时髦青年,由此似乎能理解他后来的“行为艺术”思维。汪潮涌记得,他投资四千万美元组建中国之队参加美洲杯帆船赛,就被张锐形容为“玩了中国最大的一个行为艺术”,那意思不是钱打水漂了,而是“天空没有痕迹,而鸟儿已经飞过”。

  不过,七年前,张锐还是一个“只被价码数字所震撼”的艺术圈外人。他当时在代理一个法国高级时装品牌,去法国参加时装发布会,应品牌持有者邀请参加家宴。那里是法国最为高尚的住宅社区十六区,从主人家厨房的窗户望出去,便可以看到艾菲尔铁塔。那时候还把房子车子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张锐感慨拥有如此景致的豪宅必然价值不菲,主人却指着客厅墙上的一幅画说:“我的家虽然值钱,但却不如你身后墙上挂的这幅画值钱,而它的价值还在继续上升。”如今,张锐早已记不清那幅画的内容,却记得当时瞠目结舌的震撼。

  就这样,受到法国人的蛊惑,张锐开始四处逛画廊,看展览,寻访艺术家,决意涉入艺术收藏界。“我们还特天真地提了一个口号,‘把法拉利开到墙上去’,因为觉得,这样就有品位了。”

  幸运的是,张锐遇到了他的中学校友黄燎原,后者是摇滚圈的名人,写乐评,做过唐朝乐队经纪人,被戏称为“黄色燎原”,跟很多艺术家都是朋友。在他的引见下,张锐进入了艺术圈子,并从2002年底开始大量购买张晓刚、方力钧、岳敏君、曾梵志等人的作品,而且价格非常便宜,最贵的不超过十万美元。2003年“非典”过后,张锐和黄燎原在工人体育场院内湖边的有阁二楼建了现在画廊。

  起初张锐是抱着投资的动机,跟风购买艺术品,但浸淫日深,他渐渐从“商人思维”转变为“艺术家思维”。跟影视圈的“王中军+冯小刚”类似,北京收藏圈“张锐+黄燎原”这对黄金搭档也令人羡慕不已。如今,张锐的关注点已从国内当代艺术向亚洲、欧洲、美国艺术延伸,收藏种类从传统的架上作品扩展到装置艺术及影像艺术。“但是我是很少受中国市场的影响,可以这么说,中国人收什么我就回避,国内流行架上作品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流行雕塑的时候,我已经把装置基本扫荡完了,大家注意装置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伸到影像了。”他甚至不再听专家意见,而只是问自己的五岁女儿喜欢不喜欢,“如果她喜欢,我相信很有可能这就是20年之后流行的艺术。”

  “艺术像病菌一样有传染性,会毒害人的。”张锐跟汪潮涌、张醒生一起去国外,通常都是他们听张锐讲当代艺术。“到了这个份上,大家在一起不谈艺术还能谈什么?”

  今年春天,艺术品行业受金融危机波及生意冷清,张锐接到黄燎原的电话,说有传言你要从现在画廊撤出全部股份。张锐说不可能,我们还要并肩作战很多年。他后来对《中国企业家》解释说,危机是一件好事,“过去是企业家看到艺术家恨不得就要拜把子,请喝酒,拿出商业手段公关艺术家,然后去订画。但要知道,艺术是没有订的,订只能订出设计,不能订出艺术。结果很多艺术家都转化成设计师,他们都是在设计自己的作品,已经不是用心灵创造自己的作品了。”

 张锐:客厅里的虚荣之火
  张锐在2004年之前结缘的那些一线艺术家,但之后极少再购买他们的作品。在他看来,艺术市场迅速发展的这几年,恰恰不是艺术创作最佳的几年。“我们去看艺术市场上热炒的作品,哪一个不是2000年以前创作的?那个时候是有艺术没市场,后来是有市场没艺术。”

  这个儒雅、风趣的收藏家,私下其实很“愤青”,对看不惯的现象(包括自己有份参与的助长艺术行业繁荣及虚荣)直言不讳。他认为改革开放30年后当代艺术从理想主义走向了现实主义,又走向了极端个人主义。“当艺术家功成名就后,他对生活就不再进行深入的探索和追求了。虽然个性已经形成,但是这种个性几乎跟社会的进步没有关系了,只是跟他个人的财富有关系,这就是‘成功艺术家’。”

  跟张锐极为投缘的画家杨少斌有时候会来找他喝酒,喝醉了曾嚎啕大哭。杨少斌与“长城空间”合作“纵深800米”项目的五年间,每年都去矿井体验,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唤起人们最起码的同情,由矿难反映一个时代进程所付出的代价。张锐家里挂着杨少斌的“红色暴力”作品,扭曲的身体、愤怒的脸,令人触目惊心。

  “中国没有真正的收藏家”

  几年前,原瑞士驻中国大使乌里·希克的一句话影响了张锐的一生。这位世界上最大的中国当代艺术收藏家之一说,“成功的企业家有很多,驻华大使也络绎不绝,但作为收藏家的我,只有一个。”

  乌里·希克那本关于他收藏的过去40年中国当代艺术作品的画册《麻将:中国的艺术、电影和变化》,被张锐放置在书架最醒目的位置上。

  这种形象而纷繁的“艺术波普”,激发了张锐内心的感受。他按下按钮,身旁的透明圆形都市模型开始转动,四周的小人围绕中间霓虹闪烁的都市跳个不停,这是许仲敏的装置艺术,名为《转山》,将藏传佛教中信徒环绕的神山换成了灯红酒绿的都市,物质迷恋取代了精神信仰。张锐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作品。

  有时候,张锐会跟一些艺术家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因为当我不懂艺术作品的时候,一定要看懂这个人。”毕竟当年搞共青团出身的,在看人方面,比看画的功力要深一点。“去感受他们身上不同的能量,因为人是艺术的创造者,一个人有多大能量,他的作品应该所包含的信息量就会有多大。”

  但有一次遇到一个古典写实主义画家,张锐大倒胃口,“虽然是艺术家,他没有任何的品位可言,真的除了画画就再不会做别的了,只知道画得像,可这件事认真的人都能做到,只要画上30年画,再画不像的话就是大笨蛋。”

  从传统艺术到当代艺术产生了一个特别大的跨越,张锐说,就是从技术到观念的跨越。“通常来说,传统艺术都是美的,我们看传统艺术只需要用欣赏的眼光看就可以,而当代艺术跟‘美’这个词毫无关系,如果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当代艺术一定会云山雾罩不知所云,这就是唐骏同志为什么看不懂当代艺术的原因,他不明白这个艺术家本来告诉你的就不是美不美的事,而是告诉你这个世界已经被你们破坏殆尽。”

  在艺术成为商人们的品位装饰、社交谈资的这些年里,张锐与唐骏和王中军关于艺术品收藏的辩论就没有停息过。“他们两个人辩论我一个,嘴上辩论不过,喝酒也喝不过我,最后他们肯定一败涂地。没戏!谈什么艺术,谈不出来,就只能谈70万买,1500万有人买我都不卖,他们热爱的是钱,不是艺术。”

  张锐有个“性格决定收藏”论,像他这种在高考前夕义无反顾带着从同学中筹集的17元钱的盘缠演绎一段晋察冀流浪传奇的人,天生适合收藏当代艺术,而唐骏王中军只能选择收藏500年前的古典艺术,因为他们“缺乏理解力,必须选画得像看得懂的,否则不知道怎么评价”。

  口无遮拦的张锐自称“在收藏这个圈子里面名声很臭”,有人欢喜有人恨,说他“胡说八道破坏艺术市场”,“甚至还有艺术家威胁过我,但我不怕,我不怕争论。”

  “中国没有真正的收藏家。”张锐言之凿凿,“哪怕只买不卖也不一定是收藏家,我也算不上,真正的收藏家应该能引领艺术潮流的发展,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美第奇家族那样。”

  文 | 本刊记者 孙雅男 摄影 | 史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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