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并非故弄的玄虚 菲利浦是法国波尔多乡下的老农民，眉毛胡子都白了。像很多波尔乡的葡萄农一样，他戴鸭舌帽，穿格呢外套，脱掉后，可以看到裤子上有背带，是老派的绅士打扮，但不甚整洁，裤腿像中国农民一样一高一低。一见面，他问道： “你们从巴黎来吗?巴黎不好，那里的女人拿着LV，哪里像我们波尔多的女人，都拿着爱马仕。” 这是波尔多乡下的葡萄酒农？他怎么知道LV和爱马仕？只是我想告诉他的是，巴黎女人不怎么拿LV，倒是我们中国女人爱拿，从100元的赝品到几千元的量产正品。 菲利浦有2公顷的葡萄园，基本由大女儿打理，他家的酒每瓶卖20多欧元，在当地算是相当好的酒。天气好时，菲利浦的日常生活，就是蹒跚着在户外晒晒太阳。前两年，女儿的酒酿出来，他还要负责品尝品尝，提点建议，但这些年，他的味觉和嗅觉退化得很厉害，女儿便不要他管酒庄的任何事。 他只是习惯性地到酒窖去看看，摸摸橡木桶。哦，还好，女儿没把橡木桶换成不锈钢桶。那些明晃晃的不锈钢桶都是他妈什么玩意儿啊，不管当年的葡萄长得好不好，酿出来的新酒放进去发酵，都能弄出差不多的货色来。“而且每年都差不多，不好也不坏，但肯定经不住细细品尝。” 虽然菲利浦的酒园只有2公顷，但地势比较好。以前，当地不允许人工灌溉，所以肥水都不流外人田，他家的酒总比别人的好那么一点点，所以他家的酒比别人多卖几十法郎就成了天经地义。 “只有波尔多人才能喝出区别来，你细细体会，我们家的酒体要饱满些，层次也稍多一点。只多一点点，但这就是我们家的个性。因为我们家的terrior不同于别人。”terrior是旧世界人人挂在嘴边的词。字面意思就是土地条件，但真正用起来却相当复杂，包含了土壤、气候、人工等，算是原产地自然和人文的综合。菲利浦家的酒，算sophisticated。用sophisticated形容法国酒，可以译成复杂，可以译成世故，或者智慧，总之不是一个“简单可口”的滥俗，不喝到一定程度，对这种sophisticated不会认同，因为它要你带点脑子喝。 后来不行了，“原产地法”开始允许人工灌溉，菲利浦的terrior优势消失殆尽，跟别人家的酒的价格也慢慢接近。但菲利浦仍然坚持自家的酒有自己的个性，跟别人家的就是不一样。客观地说，这种差别很小，即使有也是酿酒师的功劳，但菲利浦坚信人工灌溉和天然灌溉总不一样：“我们不是澳洲，不是蒙大维（美国最著名的葡萄酒庄园），波尔多就是波尔多，菲利浦就是菲利浦。” 蒙大维已经在波尔多开始买地，据说出手就是50公顷。菲利浦认识的一个酿酒师现在为蒙大维工作。于是这酿酒师在菲利浦眼中不啻为“波奸”：“他要为蒙大维工作就应该到美国去，而不是在我们眼皮底下。难道他会让波尔多酒的酒标上直接写出梅乐或者黑皮诺的名称吗？” 菲利浦特别看不惯新世界在酒标上直接写出葡萄名称的做法，“给没文化的人看的”，而在波尔多和勃艮地这样的老产区，每块土地出产哪种葡萄，几百年来人们早就心知肚明，所以很抱歉，恕不标明。 法国酒标，一般人看不懂。最难的地方就是它不标葡萄品种，只标产地。老酒客们自然知道夏布利的白酒有燧石味，圣达美丽安的酒带黑布朗香，桑塞尔的酒有醋栗味，隆河流域的共得里奥则充满花香。就像中国人吃菜很能区别川菜的辣与湘菜的辣有何不同，山西的陈醋和镇江的香醋也完全不一样。注明品种纯属多余，倒是注明产地是正道，因为原产地政策保护的就是这块土地上最适宜的品种。“只有新世界的浅薄酒庄，他们什么葡萄都敢种，种出来不好，也可以在不锈钢罐子里捣捣鬼。” 酿酒师告诉菲利浦说，蒙大维的形象大使是美国前总统里根，菲利浦根本不服气，“波尔多很多酒庄的主人是王公贵族，总比一个演员出身的总统强。”酿酒师说：连波尔多头等列级酒庄的木桐酒庄（Mouton）——罗斯柴尔德也去智利酿酒了。但菲利浦还是不服气，智利的地贵还是波尔多的地贵？最初，波尔多只有4个头等列级酒庄，分别是拉菲酒庄、奥比昂酒庄、拉图酒庄、玛歌酒庄，木桐是后来增补的，天生气势就比那4家弱，从来没听说过那4家要去国外种葡萄。在国外种的葡萄，terrior根本不是波尔多，这算哪门子波尔多酒？法国的列级酒庄制度，100多年来没有变过，头等永远是头等，二等永远是二等，唯一的变化就是把木桐增补为头等。这个体制靠的不是竞争机制，而是法国人与生俱来的荣誉感。菲利浦觉得木桐算是把这荣誉感给破坏了。 所以，同样口感的酒，法国的远比美国和澳洲的贵，这是件很自然的事。谁像菲利浦这样，一辈子就奉献给这2公顷土地，完全靠天吃饭呢？如果年头不好，他当年就会不酿酒，这种情况一辈子碰上过四五次。也就是说，那四五年里他没有一分钱的进账。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这就是农耕文化。葡萄酒是文化，在法国，一切都是文化，蒙大维来波尔多买地，明面上打的是文化大战，连菲利浦这样的农民都知道，其实是经济大战，美国人的把戏，永远脱不了“钱”这个字。 简单而汹涌 胡安是智利一家大酒庄的老板。他让酒庄经理安顿我们住下后，开着湾流公务机来了，我们才发现酒庄里的机场跑道足有500米长，而不是小小的直升机场。第二天又带着我们去海边看他买下的一支帆船队，这只帆船队两次获得过西班牙国王杯赛冠军。能支撑这么大产业的不能只是几公顷十几公顷的小酒庄。具体的土地面积胡安自己也说不清，但我们每天从酒庄城堡到圈地入口，大概要驱车10多分钟。 在胡安眼中，LV和爱马仕能有什么区别？都是钱能搞定的，女人爱买什么买什么。所以菲利浦在波尔多乡下发牢骚时，胡安早去玩帆船了。 酒庄如此之大，酒窖自然也大得像迷宫，发酵桶都是不锈钢的。酿酒师也很精心，最争气的是卡萨布兰卡河谷这一带的自然条件非常好，春天没有倒春寒，夏天的雨水都能排得很顺利，秋天也没有雹灾，葡萄不必太精心地伺候，就能长得不错。最重要的是，这里气候稳定，每年都差不多。所以每年几百万瓶酒质量稳定地产出，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美国、澳洲、南非、南美等葡萄酒的新世界就是这样，自然条件好到你不产葡萄就说不过去。风调雨顺，不用太经心，除了本地特有品种外，旧世界所有的葡萄都引种成功了，还没有旧世界根瘤蚜之类的病虫害，酒就像泉水一样汩汩冒出来。 但条件太好就会有别的问题——你不必太用心在某些固有程序，而把心思放在创新上，一创新，就会有异化，弄得酒在旧世界的眼中不像酒了。旧世界用手摘葡萄，新世界用机器摘；旧世界用橡木桶，新世界就用不锈钢罐；旧世界有橡木塞，新世界可以用螺旋塞——螺旋塞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比橡木塞更能阻隔空气，只是让酒看上去不那么像酒。而像不像酒，是旧世界最关心的，像的，就是有文化，不像，就是没文化。新世界的人，没什么酒文化，更加实用主义。 其实，新世界也能造出蒙大维的Opus One 或者澳洲奔富的Grange这样sophisticated的酒。问题是，新世界的消费者有旧世界那么sophisticated吗？法国人几百年来那股悠闲优越挑剔劲，不是人人在短时间里都能学得来的。大家都是喝着可乐长大的全球化一代，所以白葡萄酒里的甜度一定要高过酸度；冰酒一定要甜到肥腴而不清瘦；红葡萄酒的收口可以不必太复杂，有点意味就行，太悠长了反而人家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如果要点来劲的，最好不是酒里的单宁，而是麻辣诱惑。这世道，连喝黄酒都要加话梅了，所以一切都要易饮，可亲近，不要太sophisticated，免得酒在舌头里转了好几圈还没咂摸出个味来。 这么说显然怠慢了新世界。简单和复杂都有各自的道理，何况新世界的价钱还便宜呢。法国人日常喝的也不过两三个欧元一瓶，跟新世界没太大区别，最普通的新世界酒10元人民币也就拿下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进了中国就贵了那么多。更怪的是，进了中国，味儿好像就变了。这么多年来葡萄酒真是个土特产，离了原产地，都会荒腔走板。 但是法国酒按产地、年份、酒庄等等细节形成的一套的营销体系，显然不怎么符合商业和消费潮流了，因为多数人搞不清。反而相对简明的新世界的“品牌管理”深入人心，所以在规模上，澳洲、美洲等地的葡萄酒的销量已经彻底击败了法国酒。 我们在胡安酒庄的那几天，几个中国酒客是不太重要的客人，酒庄真正在意的是几天后可能要来的罗伯特·帕克。听说这位律师出身的品酒师正在智利，说不定哪天就会来到胡安的酒庄——这个有着超级鼻子和舌头的美国佬让胡安恨得牙疼。在某次评酒活动中，帕克只给胡安评了个80分，比胡安自己预计的85分正好低了一个等级。胡安于是专门按帕克的喜好调配了几款色深、味重的酒，专门给他品尝。帕克一言九鼎，他说好，消息第二天就传遍全世界，这只酒就活了；他说不好，消息也是第二天就传遍全世界，那酒就死定了。连波尔多、勃艮地的小酒庄都怕这个来自新世界的人，他们的自负在这个美国人面前荡然无存。 “他用一个人的口味代替所有人，这是典型的新世界的肤浅。”但他的威力实在太大。据说为了迎合他喜欢深色酒的趣味，很少做深色酒的勃艮地开始把自己往深里做，还有小酒庄买了别人的酒贴上自己的标。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讨帕克的喜欢，好让自己的酒卖得好一些。 看来专业人士太有权威了也不是好事，他一个人就能定下来一款酒的生死。为什么酒客们都要听别人的意见而不尊重自己的舌头？ 其实最保险的是，当你喜欢轻松时，选一瓶新世界，当你需要势利时，选一瓶旧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