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文 本刊记者 马丽
在深圳阳光塑胶当了16年的保安员，每个月拿着2000多块的工资，廖贤金一直很知足，他从来没有想过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必维集团会让他的工作出现危机。在记者面前，廖贤金细数着工厂的种种好处：工资按时发，不拖不欠，加班有加班费……这可能是廖贤金有史以来夸自己工厂最多的一次，也是第一次他意识到这份稀松平常的工作其实多么可贵。 阳光塑胶是全球知名玩具企业美泰公司的指定OEM认可工厂，按国际惯例，工厂要做国外订单，必须通过国际玩具工业理事会关爱基金ICTI CARE指定的第三方机构进行审核验厂，去年11月以前，阳光塑胶经多家第三方机构审核验厂均很顺利，即便有时发现问题没通过，但整改后均能顺利通过。从去年11月开始，ICTI指定由全球知名国际检验认证集团——必维国际检验集团(Bureau Veritas下称“必维集团”)来验厂，到今年7月22日，4次审核均未通过。 8月，深圳的阳光明媚耀眼。坐落在深圳龙岗区的港资企业阳光塑胶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运转，装配车间、注塑车间的工人没有任何异样，可是他们谁都知道，他们的客户美泰公司已经不给他们下订单了，8月底做完手头的尾货，如果老板找不到新的出路，等待他们的就是失业。 玩具、代工、港资、美泰，把这些字眼组合起来，让人感受到近年来玩具行业逼人的肃杀氛围。从2007年佛山利达玩具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张树鸿自杀，到2008年合俊倒闭，再到2009 年深圳天和玩具有限公司结业，及至今天阳光塑胶陷入停产窘境，它们的劫数到底是单个企业的偶然还是中国代工企业的集体宿命？ 被整垮了 “被必维整垮了。”这是廖贤金在得知记者身份后说的第一句话，语气中透着对必维集团的极度不满。在他看来，必维集团是因为阳光塑胶曝光了他们的索贿行为，故意不让阳光塑胶过关。阳光塑胶的员工，很多人都有廖贤金这样的想法。 根据ICTI CARE的规定，在认证申请的有效期内，工厂只有三次审核机会(一次初审，两次复审)，必维集团之所以对阳光塑胶进行四次检验，原因就是今年3月份第二次验厂前，必维检验员索贿行为被阳光塑胶录音并举报，第二次检验结果作废。 在阳光塑胶的会议室里，紧靠后墙的资料柜格子里摆满了文件。阳光塑胶工会丁主席告诉记者，这是阳光塑胶全部员工从去年到现在的工卡资料。为了迎接必维集团的第四次检验，他们发动全厂员工开展自查活动，每一位员工的每一份工卡都进行仔细排查，工资和工时有出入的，多了不退，少了哪怕半个小时也要全部补回去。 经过这次大动干戈的自查，阳光塑胶自认为已经完全符合国家劳动法有关规定，必维集团再挑剔也不会出问题了。但是必维集团的第四次验厂还是验出问题来了，根据工厂所提供的工资与考勤记录，必维集团检验员发现“本次审核中有发现不一致的信息，所以有关工作时间和工资补偿的内容不能完全判定。” 必维集团所谓的“不一致的信息”，是在现场交叉审查时发现四五处周末和法定节假日上班的记录，如测试房记录显示，品质部谭跃在5月28日（农历端午节）上班。对此丁主席表示，这是工人粗心填错了日期，工厂每天都有上千份记录，管理人员实在难以细致到每一份记录。 丁主席记得很清楚，端午节全厂放假，谭跃工卡也没有28日的打卡记录，而且有测试原始记录支持他是在27日上班。为了配合单位的申诉，谭跃本人出具了个人声明，表示28日上班是个笔误。但是必维集团并没有理会阳光塑胶递交的申诉意见。必维集团的第四次验厂报告已经递交到了ICTI CARE那里，“我们的客户已经采取行动，不再给我们下订单，并计划在四五个星期内把塑胶模收回，现在是第一个星期，前两天已经退了几十套模了。”丁主席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为了全厂一千多名员工的生计，他和同事们跑了无数次街道、区、市三级总工会，去了香港的ICTI CARE总部和客户美泰那里，也去了必维集团深圳办公点，事情依然没有转机。
能做的都做了，如果老板找不出第二条生路，丁主席和其他1000多名工人一样等待着失业。前些天有些情绪波动的工人提出要游行，丁主席把他们劝阻了下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潜规则 无论怎么整改也不能让必维集团满意，阳光塑胶认定这与他们曝光了有关必维集团的索贿行为有关。最早介入调查的横岗街道工会副主席张允许在接受《法人》记者采访时表示，必维集团不让阳光塑胶过关的理由都“很微妙很小”，有故意为难的嫌疑。 阳光塑胶主管生产的刘经理告诉记者，2009年2月28日傍晚时分，他的同事、负责审核工作的蒋先生正在为两天后的第二次验厂做最后的准备。六点左右，蒋先生的电话响了，对方是第一次验厂的审核组长吴银峰，此时的吴已经离开必维集团，开了自己的咨询公司。吴在电话中说：“我知道你们厂审核很难通过的，你要知道怎么做才能过。”蒋先生问对方怎样才能过关？吴说三万块钱。蒋先生将情况向领导汇报后，领导决定不理会这个人。 阳光塑胶的第二次验厂没有过关，但是第二批审核员给阳光塑胶指出的十多个毛病还是上次指出的问题。事后蒋先生给吴打电话并做了录音，电话中吴向蒋先生保证拿到7万元可以搞定第三次审核，他还说明这7万元包括给第三次验厂的必维集团审核员的红包费用。 阳光塑胶将索贿录音反映到了必维集团总部，第二次检验的三名审核员被停职，第二次审核结果也被作废，同时必维集团让阳光塑胶相信：必维集团有100多年的历史，是公正的，是值得信赖的。 “必维这样的表白，我们听了也很高兴。”阳光塑胶主管生产的刘经理对《法人》记者表示，“我们满心欢心地等待第三次验厂。但是第三次验厂时，一看到他们的阵势，我们当下就知道这次肯定不可能通过了，他们的表情和行为明摆着是来报仇的。” 刘经理告诉《法人》记者，在中国申请ICTI认证的玩具代工企业有3000多家，合格的有2000多家，多数集中在江苏、福建、上海等地，“很明显他们的硬件软件水平赶不上我们，但他们为什么能通过呢？这就牵涉到认证公司的行业潜规则。”索贿在业内是公开的秘密，撕开这一角，刘经理知道他们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我给你讲个笑话。”记者对面的刘经理开口道，于是记者听到了一个最不好笑的笑话。 刘经理的一个朋友也是做进出口的，产品是一家检验认证公司上门来验货，第一次验货没过，工厂的主管知道这个事情后，在第二次验货时准备了一千块钱，验货的人一来就把钱给他。验货的人收钱后说，“你们工厂知道怎么做啊，为什么搞得我们又跑过来一趟呢？”于是货也不看，抽支烟就出了验货报告。 可怕的是，这种索贿不是独立进行的，刘经理告诉记者，“索贿者”有个传统，薪火相传，抱团取暖。一个同事来了，他知道这单货没有大问题，如果没有好处肯定要有第二次检验，他会告诉进行二次检验的同事，这单货我看过了，没问题，有好处就放，没好处再退。正如发生在阳光塑胶的索贿事件，第二批人是代第一批人收钱来的。 索贿事件曝光后，必维集团一直以进行内部调查为由，没有作出正面回应。《法人》记者来到必维集团位于深圳福田区的子公司深圳华法商品检定有限公司，试图采访未果。 至8月25日本刊截稿当日，必维集团给《法人》记者发来了一份声明，内容如下：调查结果显示这些审核结论（记者注：必维集团对阳光塑胶的审核结论）是正确无误的。调查结果表明，没有证据显示任何一名必维消费品服务事业部在职员工曾向阳光塑胶索取或收取利益或其他报酬。调查结果显示，一名因涉及与阳光塑胶无关的其他诚信问题而于2009年2月离职的前必维消费品服务事业部员工，有可能是此次事件中那一名曾联系阳光塑胶的“顾问”。 代工末路？ “在我看来，国际买家、ICTI和必维集团联手制造了这个事情。”美泰和ICTI CARE难道不知道检验行业的潜规则吗？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表示，“他们显然知道，只是在他们眼里1000名中国劳工的命运没有他们的话语霸权重要。” 阳光塑胶的遭遇实际上反映了玩具代工企业在三重国际利益集团压榨下的窘境：玩具价格由国际买家说了算，工作成本由ICTI CARE说了算，而审核机构掺杂了中国因素，伺机以索贿的伎俩在代工企业微薄的利润中再分一杯羹。 “他们拼命压榨我们代工企业的利润空间，限制了我们的发展，我们也想搞产品研发，搞自主创新，这些都需要投入，但是ICTI和国际买家的双重压榨把你的利润空间压缩到没有了，你就谈不上有能力进行研发，永远是一个带着巨额资本，承担所有风险，及剥削劳动者恶名的打工者角色。”该业内人士描述了中国玩具代工企业悲惨的境况。 2008年10月，规模近万人的玩具代工巨头合俊轰然倒闭，由于倒下的时机处在金融风暴的风口浪尖，很多人认为合俊是被金融风暴吹倒的，但是事后合俊高层陈奇透露了猝死真相：合俊死于没有利润，2008年合俊销售额比2007年还大，美国订单也有增长，回款也不存在问题，美国有超过10%的客户还会主动提前打款，金融风暴造成的影响极为有限。 合俊倒闭后，坊间盛传另一个玩具巨头崇高国际（00209.HK）也面临倒闭危机。虽然崇高国际奇迹般地挺到今天，但是经《法人》记者查询，崇高国际最近几年的业绩已经惨不忍睹：2008年崇高国际税后亏损8427.4万元，2007年亏损5577.3万元，2006年盈利178万港元，2005年亏损120万港元。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了最新消息，崇高玩具厂已全部出售了股份，目的很明确，远离玩具代工。 据统计，1990年内地玩具行业的利润高达30%，2000年可达20%，此后玩具行业的利润连年下滑，到2006年基本没有利润可言。这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国际买家一方面不断压低价格，另一方面又通过他们控制的ICTI CARE不断制定新的标准，提高生产成本。 阳光塑胶刘经理从事玩具行业已经二十个年头，与阳光塑胶一起经历了代工企业从欣欣向荣到疲于应对的演变。欣欣向荣的前十年就不用说了，他感受最深刻的是后十年，这十年来，国际买家的规则不断变化，几乎每隔两年就变一次，变化的原因是中国企业已经吃透了规则，他们一看代工工厂应付新规则已游刃有余，马上又出一个新规则把你套住。如果不这么做，聪明的中国人必然会利用廉价的劳动力反客为主。 就是这反复变化的规则，酿造了港商张树鸿自杀的悲剧。2007年8月11日下午，佛山市利达玩具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张树鸿在自己工厂的三楼仓库内上吊自杀，尸体旁边堆着十多包形态可掬的芝麻街布娃娃玩偶。当时，美国最大玩具商美泰公司向美国消费品安全委员会提出召回佛山利达生产的96.7万件塑胶玩具，理由是这批玩具表漆含铅量超标。利达被迫停产，2500名工人无事可做，承受不了这巨大压力的张树鸿最终一死了之。 富有戏剧性的是，事后中国商务部经过调查发现，美方宣布召回的玩具绝大部分不是因为制造质量问题，而是美方标准的突然改变以及经销商的风险转嫁。调查结果一出，国内舆论再度哗然，中国制造在全球产业链中的被动和被欺压现状毕现无疑。事后，美泰在声明中向中国人民道歉，但是张树鸿的命再也换不回来了。 国际买家以及他们控制下的ICTI CARE，他们并不真正关心中国劳工是否在良好的、人性化的劳动环境中工作，他们关心的是自己打造的商业规则是否能够把中国的企业牢牢地绑在代工链条上。刘经理对此看得相当明白，他们只是在关心中国劳工的名义下剥削着中国的劳工，而中国代工企业在他们的压榨下正走着越来越窄的路。 明天 到2009年，阳光塑胶成立整整20周年。这20年来阳光塑胶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盲目扩张，2002年阳光塑胶已经达到现在1000多人的规模，今天还是维持在这个水平上，正是这种谨慎让阳光塑胶躲过了金融危机的冲击。但是，明天阳光塑胶该怎么走，将是考验这个企业的一大问题。 让人唏嘘的是，在金融危机中坚挺的阳光塑胶，因未通过国际检验集团的认证，还是要面对停产的困境。这似乎是代工企业的宿命，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也许没有玩具召回事件，张树鸿依然会死亡；没有金融风暴，合俊依然会倒闭；没有必维集团的检验，阳光塑胶也会在下一个偶然又必然的事件中陷入困境。 对阳光塑胶来说，这次困境只是一次考验。刘经理表示：“我们不会让工厂沉下去，我们公司在这里创业和成长，我们的工人包括我自己都在这里付出了青春，付出了汗水，我们的老板和管理层都会积极争取一些新的发展机会。” 按照国际惯例，六个月后阳光塑胶他们可以重新申请ICTI认可的国际检验机构重新认证，刘经理对下一次的认证充满信心，“明年就不是必维来集团验厂了”。通过审核后，阳光塑胶不会再专注于为美国人做牛做马了，“我们会努力寻找新的业务增长点，把目光投向国内，关注国内市场。”再次申请ICTI认证只是阳光塑胶向自主品牌发展的过渡性措施，经过这次洗礼，阳光塑胶坚定了做自主品牌的想法。 但是当下阳光塑胶还要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接不到新的订单，他们就要面临停产六个月的命运，到时阳光塑胶就要处理1000多名职工的去留和补偿问题。刘经理表示，对这1000多名职工，他们一定会按照劳动法律的规定妥善安置。 对阳光塑胶来说，即使停产，他们也希望能留住工人，如果职工都走了，六个月后阳关塑胶生产启动就面临重新招工和培训的问题。但是有多少工人愿意等待又能经得起等待呢？ 管四阳和王新元都是阳光塑胶装配部的工人，小管今年20岁，月均工资1400元，老王今年41岁，月均工资1800元，两人对工厂评价都很高。记者问他们，如果工厂停产六个月，你们怎么办？虽然对老东家有感情，但是他们希望能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因为小管的积蓄不够支持他半年的生活，而老王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 整个采访下来，记者感触最深的是阳光塑胶刘经理的一段感慨，他说：“20年来，我们厂难免有做得不足、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坦白讲，做得很完美的话我们也接不到订单。”这几句话透着那么股悲凉，中国的代工企业做得再大，我们自以为很了不起，政府也非常支持，但是在美国人眼里却是一文不值。这样的代工之路该怎样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