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界》记者 白 勇 曹一方 图/摄影记者 雷 辉
●一个台商在大陆独自打拼多年几起几落屡败屡战的故事;
●一出人情的冷暖与人性的光辉交织纠缠的人生大戏;
●一个连死的权利都没有的人从深渊中挣扎浮出水面的传奇历程;
●一个一无所有只剩下诚信的人东山再起开辟了一个行业全新的方向。
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散落在了台北的大街小巷。我自小深受武侠小说熏陶,心怀行侠仗义的梦想。
父亲是我唯一的偶像。父亲自幼失去双亲,完全自立自强,打拼到成为日本ALPINE汽车音响在台湾的总代理。我的理想是做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商人。1983年我从台湾大学商学院MBA毕业,自恃学到了商业的“葵花宝典”,梦想膨胀,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
当时,一家名为Bodyshop的护肤用品连锁店正风靡欧美和东南亚,深受女性青睐。正好台湾没有Bodyshop。我和几个朋友凑足300万新台币(折合70多万人民币),“依葫芦画瓢”,自创了一个与Bodyshop定位基本相同的护肤用品连锁专卖店“贝斯克林”,代理销售英国、法国的产品,梦想着一步步做大。
那时我25岁,每天早晨都充满激情。我们在台北、台中、高雄举办了三场“创业说明会”,报纸广告一登,来听的人多得出乎意料。“只要你有资金,我们可以协助你开店、销售、管理。”随后十家统一形象的连锁店热热闹闹开了起来。台湾女人重保养,生意火爆到轰动,以至新加坡Bodyshop的总裁来台湾拜访,要求合作,但他提的条件是“我投资控股,把你的店名改为Bodyshop。”他想并购我,想将势力范围从新加坡直接扩张到台湾!
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年轻没有失败,怎甘心举手投降?我很强悍,断然拒绝。
新加坡人悻悻而去。后来就发生了一件“比较可爱”的事,窜货来了。我们突然发现不少台湾同行从新加坡进回一模一样的货,开始冲击市场。我给连锁店的批发价是6折,窜进来的货零售就卖7折!我只好降价。这时加盟店不干了,要求返还成本差价,旧货品换新货品得补差价,滞销品换畅销品也得补差价。
资金只出不进。结果三调两调,把我给调破产了。Bodyshop顺利进入台湾。
堂·吉诃德的伟大梦想灰飞烟灭。我负债3000万,车子、房子一无所有。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失败,发现商业世界波诡云谲的变幻,远远超出了MBA课堂传授的范围。我从此不敢太张狂,埋头苦读卡耐基、洛克菲勒的传记。
这时,一个台湾房地产商在菲律宾投了1.5亿新台币,办了一个木地板加工厂,但他不懂销售。这位老兄一定要找非木地板行业、具有新颖营销观念的人来做市场。正好他的助手是我同学,于是我跟这位大我5岁的赵先生见面了。一见面,他开出了丰厚条件,“你付一个货柜的款,我给你10个货柜的货”。这无本生意正是东山再起的机会,我开始学着在台湾做木地板生意。一上手才发现奇了怪哉,这老兄真是个天才,投1.5亿做的产品全都不合格……
那是1988年的事。折腾了一年,我渐渐懂得各种木材知识。那时,冥冥中我突然感到大陆在呼唤我,也许我应该到大陆去发展?
产业链上的本土化成功
1992年冬天,黑龙江一派千里冰封的北国风光。我坐着一辆军用吉普车从哈尔滨出发在冰天雪地里颠簸。一路上看到东北苍茫无垠的原始森林,我想我真是来对了。七个小时后终于来到伊春市朗乡林业局。我以新成立的语新国际木业董事长的身份,拜访了林业局局长,我说我要买木材。
林业局长一见到我独自深入东北,深感佩服。那时中国正流行办合资企业,我们就商量,到大连搞一个木地板厂,产品销往台湾。然而那时办一个合资厂条条框框太多,最终没有谈成。
这下怎么办呢?我已经来到大陆呆好几个月了。我发现东北有不少木地板加工厂,但他们只懂生产不懂销售。我东奔西跑,四处拜访厂家,最后磨合出两种选择:一是直接代理销售这些厂的木地板产品。虽然有很多不合格,但也能找出生产合格的厂家来;二是我同这些厂打交道,知道他们都有采购木材加工设备的需求。台湾的设备厂家就说,“你既然在北方跑,干脆代理我们的加工机械在东北销售吧。”
来到东北,我开始两头做生意,在产业链上渐渐有所作为。
这时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1993年我去俄罗斯海参崴寻找木材原料,不料与翻译失去了联络。我人地两疏,语言不通,呆在海参崴寒冷的宾馆大堂里不知所措。正好宾馆里来了一群说汉语的人,我一见中国人,太好了我有救了。我赶上前去说:“我是中国人,我需要帮助!”
原来他们是沈阳话剧团的演员。得到他们的帮助后大家成了朋友,尤其是李富伟,由于他的友谊我才决定在沈阳创业。后来话剧团的人就倾述:“时下话剧团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不如大家跟着你做生意。”甚至其中一个人拿出几万元的存折,说要押到我这儿。我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大为感动,把自己的生意经验倾囊相授。一个由演员组成的营销团队就这样组成了。
演员们搞营销有优势。他们形象气质好,模仿能力强,学什么像什么。总之只要他们用心,加上先天优势,就总是比普通人干得更好。
这样我很快站稳脚跟,分支机构也越来越多。几年后,我在沈阳木地板行业如日中天。
我的业务模式,现在看来都很诱人。首先,我将东北价格便宜的木地板卖到台湾;第二,我同时又将台湾的木材加工设备卖到东北;第三,东北客户买了机械扩大产能自然需要油漆,于是我又代理油漆;第四,木地板在大陆内地肯定也需要销售,于是我用在台湾卖护肤品的方式来卖地板,在沈阳成立了一个邦迪地板连锁店,销售东北各厂家的产品。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统一店面和车队形象,统一标准服务的连锁店,在东北是绝无仅有的;第五,我同时注册了邦迪木地板品牌,让东北企业代工,在我自己的渠道上销售。这些生意,我都与沈阳本地人合资,各占股份。生意不是讲究“本土化”吗?没有本地人支持,纵使你有天大本事,也寸步难行。
没想到,这成了日后我最大的隐患。
我将产业链打通,一边为东北加工厂提供“保姆式的服务”,一边又销售自己的产品,生意变得顺风顺水。1996年我的台湾朋友到东北看我,进口奔驰宝马组成的车队浩浩荡荡,前往机场迎接,朋友们为我的成功,大感意外。
她抽出了我心中的那把剑
政策永远是生意最重要的一道风向标。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天然林保护工程”实施的力度一年比一年大。下游的木材加工业开始变得前景渺茫。我的油漆、设备生意和木地板销售未来会怎样?让人揪心。
怎么办?经验告诉我,“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此消意味着彼涨。”木材禁伐并不意味着国内木材的需求量降低。这时候谁能找到新的、稳定的木材货源,谁就能控制甚至垄断更大的下游市场。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
1997年初,我与当地几个生意合作伙伴商量,说“最紧缺的是木材,我们做进口木材生意吧”,结果他们不感兴趣。不感兴趣就分开来做,我退出了邦迪地板、油漆、机械等生意的经营,独资成立了万客隆木业,专做木材进口生意。我往返于东南亚和东北,从缅甸、老挝等国购进了地板料,卖给东北合作的工厂。
生意一开始挺顺,我正准备扩大生意,1997年东南亚金融危机爆发了。这是一场让人恐怖的灾难,我在灾难中穿行。整个东南亚哀鸿遍野,供应商们都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我的货源变得极不稳定。但东南亚各国货币贬值,木材变得十分便宜。我抓住一次机会准备大量吃进,但需要大笔资金。于是1998年我回到沈阳,打算将油漆、设备等生意的股份变现,彻底退出来,把其他欠我的债也都收回来。
这时,出问题了。我几千万人民币的股份和钱,都拿不回来了!
风暴总是蕴藏在平静中。它等着你骄傲,等着你松懈和犯错误。总之事情很复杂,风暴一开始就潜伏着。那个时代的现实不都是这样吗,一切都不规范,法律只对国有资产的保护写得清清楚楚,对个体私营企业利益的保护,基本未作明确规定。这时我应收账款收不回,欠债收不回,股份也不了了之。我的生意一落千丈。一直拖到2000年,最后清盘我竟然倒欠别人2000多万人民币!
2000年我做了一次“体检”,发现我的身体是如此“好”,“该没的都没了,一无所有了。”不但如此,我还实实在在欠着台湾朋友们8000万台币的货款。现在,没办法还了。我已经走投无路。
雪上加霜。这场惨败对任何人,都是致命的。
后来我总结,那一阶段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我自以为是地当‘跷脚老板’,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结果被架空了。”这么多年来,我只是在不断地冲锋陷阵,开拓新的项目和市场,全国十二三个分支机构,具体经营和财务管理我基本没有参与。我犯了兵家大忌。
2000年底,沈阳的冬天异常寒冷。人生中的第二次失败来得如此猛烈。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完全陷入了绝境。窗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我缩在被窝里,想为什么会这样,想台北的温暖和湿润的海风,我想回家。
那天,我给一直在台湾照顾父母和小孩的妻子打了个电话。那时候,妻子把所有存款,甚至她父母的700多万元台币都给了我,把房子也抵押给别人了,她带着小孩已回她父母家住。全家一无所有,只剩一点微薄的生活费了。
“回家”有什么用?我咽下了这两个字。这时一股难以名状的悲怆涌上心头,我说:“不行的话,大不了我死了算了。你还可以领到3000多万元台币的保险金,够你用来养活两边的父母和孩子了。”
这时,妻子声音哽咽,她回了一句话。这句话,对我一生太重要了,太重要了!她救了我。没有这句话,我就没有今天。妻子说:“刘硕真,我们俩16岁认识到现在,我从来没有奢望什么大富大贵,我只希望这一生跟你开开心心,白头偕老。现在你居然跟我说你大不了一死!你太不了解我,你在台湾欠了8000万的债,那3000万的保险金我不会留着用来养家,我会赶快拿去把我们欠的钱还给人家。你的死除了留给我5000万的债务之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这是你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吗?!”
这就是我的老婆,太棒了!太有种了!(这时刘硕真情绪激动,眼里溢满泪水)我大感震动。我就想我一定不能死,不为谁,就为了她这句话。
她把我心里那把剑抽了出来。“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2000年12月30日,我摆了三桌酒席,宴请我那些曾经的合作伙伴。我端起满满一杯酒,没有提收不回的钱,也没提化为乌有的股份,只是豪情满怀地说了一句话:“我要离开沈阳,但是失去的我一定要拿回来,不是从你们身上,是从我自己身上!”说完一杯烈酒一饮入喉。正如《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
晚上,酒席散了之后,我独自去工厂最后看一眼。那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工厂,现在变成别人的了。我印象很深,在工厂漆黑的院子里我给爸打了个电话:“爸,我只想跟你说一句话:股票已经跌停了,现在要开始反弹了。”说完我就哭了。
这是我在大陆十来年第一次掉泪。
一个人最大的品牌就是你自己
2001年初我来到北京,我要在北京东山再起。
第二次事业失败对我来说很重要。我跌倒在地的时候突然有了些人生的感悟。当我趴在地上抬头看的时候,我发现我眼前的这些脚跟都踮着——原来人们为了证明自己比别人高,都使劲踮着脚尖。有的拿MBA,有的拿做职业经理人的种种资历,都是为了垫脚,其实他们基本功都不扎实,都很虚弱。只是平时你看不到。
商场就是个江湖,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这时我发现,打拼多年之后,“专注”、脚踏实地就变得最重要,“一个人什么都会就意味着什么都不会;当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离成功才最近。”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话,突然让我惊醒!
这时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踏踏实实专注做好一件事情。
这时我在北京,受日本和我国台湾地区流行的一种“海岛气候型”新型木地板的启发,同吉林省林科院副院长王军教授一起,正在开发一种适合地热供暖的木地板。当时国家将要把北方暖气供应改成地热,地面较高的温度会使实木地板和其它木地板开裂、拱翘等。我们要研发一种超强适应温差和湿度变化的新型木地板。
那时我已经非常非常穷了,我一边努力保持着和东北少数几个木地板厂的销售合作,那时我还有少数几个经销商,一边将赚到的一点钱拿来还债,又要搞研发,还要省一点下来维持生活。
我在北京租了一个很小的库房,兼做办公室和卧室,没有抽水马桶,夏天到处是蟑螂和苍蝇,冬天饭菜两三分钟就凉。在这样的条件下,我们开始了最初的实验,我们将试制的地板送入模拟地热环境的烘箱,第一次层与层脱落,第二次部分层次起翘,第三次面层开裂……一次又一次失败,考验着我已快绷到极限的心理承受能力。
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沉闷的日子。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否能走通,我只要稍微告诉一下自己“歇一下吧”,我就可能倒下去。我跟妻子打了个比方:“我觉得我有两颗心脏,一颗在胸膛里,一颗在手上。当我觉得胸膛里的心脏快要停止的时候,就赶快使劲抓一抓手里的心脏,迫使自己不倒下去。”我靠一种信念支撑着、坚持着……最终,一种采用预应力技术、环保不变形的实木多层地板研发成功了。随后我申请了专利。
我又看到了曙光。在朋友的启发下,我重新启用了在台湾用过的“生活家”品牌。
为了推出这款全新的“生活家”,我大张旗鼓,四处寻找合作伙伴做OEM加工,与著名的维德木业合作过,与湖北武汉、河南商丘的企业合作过,也有许多企业自告奋勇要上,这让我再次对未来充满信心。
最后“生活家”进入了市场。但立即遭到实木地板和强化木地板的左右夹击。竞争对手说“那是胶合板加一层木皮,能当地板用吗?”他们人多势众,洪水猛兽一样的“胶合板”舆论,很快把我淹没了。
当时我倾尽所有,投入100万元推出的这款地热专用多层地板,现在已成为全国木地板市场的主流产品。但在当时,江湖就这样残酷又险恶。
我再次面临危机。我不相信又这样玩完了,我使劲捏手里的心脏,我还有专利,我还要坚持。那时候,人情冷暖都被我遇到了,一个朋友非要我还50万元借款,延两个月都不行;另一个并不熟识的朋友沈阳郎玉海却主动提出借给我100万,他说:“过去你让我赚了不少钱,你要是还不上,就算我没赚过。”
我就这样经常在痛苦和感动之间,被扔来扔去。没有这些朋友们的支持,也许我也倒下了。他们支持我是因为我诚信,我一直认为,一个生意人最大的品牌,就是你自己,你的诚信。它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比如我欠台湾油漆商2000万台币货款,我有两个选择,按台湾惯例,破产后还三成即可,实在没钱还一成也行。其实大家都知道我还不起了,但我没这样做。当初因为他信任我才把这么多货赊给我,我怎能辜负他的信任说“对不起,我只还你一成”?这话我们全家没人说得出口。所以我花了三年,一点一点把我欠的8000多万全还清了。
我一点一点还钱的事,后来在台湾和大陆业内就传开了,说“刘硕真这小子,虽然失败了,但不会拖累朋友。”我的朋友反而变得更多。在我需要的时候,总有人伸出援助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