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商界》记者 蒋晓宇
这曾是一个战功累累的重臣,如今却成为一盘恢宏棋局中提早退场的弃卒。记忆中那场厮杀血腥惨烈,四年后,犹有余音在耳……
他曾是新加坡有名的“打工皇帝”,是带领中国国有企业走向国际的过河尖兵,头顶光环无数,身受宠爱万千。然而4年前,他却因一场石油期权豪赌折戟新加坡,为5.5亿美元巨亏的结局承担了四年零三个月的牢狱之灾。
如果说命运是一盘恢宏棋局,陈久霖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这个曾战功累累的重臣,如今早已不再被信任,结局之凄凉,犹如一枚弃卒。
2009年1月20日,“中航油事件”主角陈久霖刑满出狱。时隔四年,当他再度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人们发现这个印象中“虎虎生威”的男人,明显老了。
困局突围
回顾过去,没有人能否认陈久霖的功绩,他的名字曾作为一个传奇,为人所津津乐道。
1997年,时值亚洲金融危机爆发,陈久霖临危受命,被派往新加坡接管中国航油(新加坡)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航油)。这一年陈久霖36岁,这个从湖北浠水乡村走出的农家子弟,似乎天生就具备“闯”的性格。15年前,作为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学生,陈久霖砸碎自己在村信用社的铁饭碗,提着一口大红箱子,带着对都市生活的迷茫“闯”向北京。
工作后,毫无背景关系的他,依然是靠“闯劲”获得机会:据说,有一次他为了说服领导同意某项决定,曾冒着风雪一直等候到深夜。正是因为这股闯劲,给领导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97年7月,身负重任的陈久霖飞往新加坡。身在异国,落地后略显凄凉的情形他始终记得:回公司的路上,和他同车的是母公司派给他的唯一一名助理,当车驶过热闹的市中心时,陈久霖看着身边的助理,陡然生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起步因此显得艰难。当时的中航油是一条净资产仅为21.9万美元,已经两年没有接到任何业务的“休克鱼”。手无重兵的陈久霖费尽心机想让它重新“游动”,那时员工们经常会看见加班之后的陈身着廉价汗衫,在街边端着一碗辛辣的马来面果腹。
凭借这股韧劲,他很快找到令公司起死回生的办法:他利用母公司提供的进口油料垄断优势,大胆更替了公司的核心业务,从原来的石油运输转向石油贸易。这是陈久霖带领中航油完成的第一次完美变身,此后公司不仅扭亏为盈,而且还在2001年12月正式挂牌新加坡股市。
传奇并不止步于此。那时候集团内部有一种说法,认为陈久霖“不过就是靠跟上面搞搞关系,依靠垄断特权搞出的成绩”,对于倔强好胜的陈来说,这种评价如芒刺在背,因此,不甘示弱的他很快开始思谋第二次转型。
这一役依然完胜。通过一系列股权收购活动,到2003年,中航油净资产已经超过1亿美元,总资产达到30亿美元,陈久霖多次高调宣称中航油利润构成已经发生变化:一直被认为是靠“垄断特权”获利的进口航油采购业务已缩小到只占18%,而石油实业投资和国际石油贸易则分别占68%和14%。
再也没有人能诟病他取得的成绩,中航油的困局突围堪称完美,陈久霖由此声名鹊起。
过河尖兵
两次成功转型后,陈久霖成为新加坡市场上风头最健的“龙筹大班”。当时在新加坡,说中航油实力远不如中石油和中石化,几乎没人会相信。
各种赞誉蜂拥而至:2002年和2003年,中航油连续两次被评为新加坡“透明度最高”的上市公司,其奇迹般的发展过程被编为经典案例收入新加坡国立大学MBA教程;2003年10月,世界经济论坛将陈久霖评为年度“亚洲经济新领袖”,他以490万新元的高年薪,被称为新加坡“打工皇帝”……
有人这样来形容陈久霖当时的风光无限:他的坐骑是一辆白色奔驰S430轿车,耗资1500万元打造的办公环境堪称豪华;他受邀在新加坡最著名的中文报纸《联合早报》上开设专栏,更频繁出现在各种演讲台上,所说的话被奉为企业发展的“圣经”;甚至就连各国政要也都“很卖他的面子”,陈办公室的四面墙上,挂满了他与基辛格、李光耀等各国政要大腕的合影。
光环笼罩着陈久霖,他被誉为是中国国有企业国际化进程中的“过河尖兵”,而陈也始终以此自居。因此,担此重任的他面对骄人战绩意犹未尽,2003年下半年,他推动中航油从石油现货贸易转而进入期权交易市场。
信心来源于此前的胜绩:其实早在90年代末,陈久霖已涉足石油期货市场,2001年11月,中航油在新加坡上市时,招股书上还将石油衍生品交易明确列为业务之一。当时的情况是,在之前多次的期货交易中,中航油都小有获利,尝到过不少甜头,“玩得不算大”的陈久霖几乎从未吃过败仗。
胜绩无疑鼓舞了这位“龙筹大班”的勇气。2003年底,当公司以空头200万桶的盘位在期权交易中也有获利后,陈久霖开始信心满满地坐上了赌桌。他选择搭档的“望风人”是两个来自异国的资深人士:澳大利亚人杰拉德·里格比和黎巴嫩人阿布达拉·卡玛。据说陈对这两位资深的“一流操盘手”非常看重。
其实事发后,陈久霖多次对人强调是他“太过相信人”,两名操盘手进入期权市场他事先并不知情,直到亏损后才得到他们的报告。陈久霖的“糊涂”还在于,曾有同行透露,业内没有人认为他看重的两个操盘手是一流,他们都是被前雇主炒了鱿鱼后才来到中航油,而根本不懂炒期货的陈久霖选择他们只是“好面子”——他一直以公司90%的员工是非中国籍为豪,认为这就是人才多元化的表现,从而错误地迷信了这些“会念经的外来和尚”。
但“迷信”的绝非陈久霖一人,而是形成了一个连环链。一位接近中海油集团高层的人说,因为陈久霖在各方面表现都比较强,再加上他本身善于处理与母公司之间的关系,所以“集团对陈久霖也比较迷信,认为他说的话一准有谱”。
棋局中,过河的尖兵几乎都可被称为孤胆英雄,然而,陈久霖之败正始于此。
背靠“大树”的陈久霖曾一度宣称,中航油与BP、壳牌、美孚等国际石油大腕比肩等高。有一次,一位新加坡证券分析师对中航油的未来提出质疑,陈久霖马上打电话过去大发雷霆。针对国有银行惜贷,他还曾在公开的会议场合表示:“我不要你的贷款,我有的是外国银行”。
中盘败落
败绩却在2004年一季度呈现出来。3月底,持续卖空的中航油出现了580万美元的账面亏损,此时陈久霖决定展期。喜欢研究《易经》的他固执地认为,“物极必反”,未来油价一定会下跌,中航油完全可以扭亏。
此后每当遇险,决策如出一辙。到6月时,亏损已达3000万美元。
假如此时收手,中航油还可以承受损失,但不幸的是,当有人提醒陈久霖“是不是搞大了”时,陈久霖显然没有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甚至还强调:“赌可能是人的天性,我经常会赌一赌。”
而另一方面,也有人说他选择一错再错,真正的原因是他输不起,也不愿输——他肩负着整个集团开拓海外事业的重任。
此时,有一件事加深了陈久霖对“输”的恐惧。6月,当中航油深陷对赌泥潭时,集团总经理荚长斌还在一次职工代表大会上公开称赞陈久霖,说他的新加坡公司“成功地运用期货、纸货等石油衍生品工具实现了多种贸易方式的交叉运营,有力地推动了贸易量的增加和利润的稳定增长”。
个人的固执、领导的期许、曾经的光环、未来的愿景……一切都成为陈久霖不能承受之重,此时的他除了“咬牙顶住”,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3个月,最坏的情况终于出现了。国际油价持续飙升,10月8日,中航油的账面亏损达到了1.8亿美元,公司全部现金都用以支付保证金,但仍留下8000万美元的缺口。中航油命悬一线,弹尽粮绝的陈久霖只得连夜直飞北京,向集团求救。
悲情的意味在此刻尽显——集团风险监管机制的失效,成为将中航油和陈久霖推下悬崖的最后一股强力!
此后的一切就像一场梦:10月20日,中航油集团决定隐瞒真相,提前配股减持,将所筹得的1.08亿美元悉数用于补仓,陈久霖代表集团与负责发包的德意志银行签订合约,正是这次签约,使得陈因“欺骗银行”而获刑四年。
此后对手频频催缴保证金,中航油被迫高位部分斩仓,账面浮亏转为实际亏损,在第三季财报中集团却仍向公众隐瞒真相。此后,事态的严重性被上报国资委,国资委拒绝救助,中航油资金链终于断裂。
棋行至中盘,败局已定,但作为母公司的中航油集团仍在斩仓与否之间徘徊。早在10月15日,期货油价曾下跌至45美元,已很接近中航油约定卖出的均价43美元,而原本应果断指示斩仓止损的集团高层却集体沉默。
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等待中的中航油一次次错失斩仓止损的机会。据说陈久霖曾数次往返北京与新加坡,在一个20多人的会议上,他甚至当众痛哭失声,一边检讨错误,一边立下军令状:“只要再给我资金,我保证,绝对不会亏。”
决定依旧迟迟不下,有人称是因为当时集团内部有人故意拖延,“他们都认为凭什么之前的风光都是陈一个人的,现在一出事,就要集团负责?”
后来的陈久霖曾经对友人坦承,他在这段时间的心情有如坐过山车,“一会说要救了,一会又说不救了,已经由不得他做主。”这位友人甚至有些忿忿地说,“如果说陈久霖是什么都不懂的赌徒,那难道集团里也没有一个明白人吗?隐瞒不报是集团决定的,当时集团还派了不止一个高层到新加坡了解情况呀!”
11月29日,中航油终于申请停牌,第二天,公司正式对外公布高达5.5亿美元的亏损情况,并向法院申请债务重组,消息一时震惊中外。12月8日凌晨,陈久霖在新加坡机场被逮捕,后获保释;2005年6月9日,陈被正式起诉;2006年3月21日,陈获刑四年零三个月,罚款33.5万新元。
悲情弃卒
湖北浠水,宝龙村。从村口通往陈家,是一条蜿蜒的水泥路,连同尽头的二层砖楼,都是几年前陈久霖风光无限时,用在新加坡出书挣得的稿费所修。
2009年1月21日,出狱后的陈久霖和家人出现在这里。四年前离开时,他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去祖父坟上拜祭,四年后回来,他首先要做的也是上坟,只是这一次,是去看母亲。
这是陈久霖心里永远的痛。在新加坡服刑期间,母亲因病离开了人世,作为母亲最骄傲也最疼爱的儿子,他甚至没能与老人见上最后一面。
事实上,1035天的牢狱生活,他失去的远不止此:人际关系转淡,仕途宣告终结,妻子患上抑郁症,儿子成绩一落千丈……出狱之后,是妻子和15岁的儿子来接他回家,他们一直都不离他左右,但很多时候,都只是默然无语。
陈久霖也曾向他们讲起过自己在狱中的生活:
伙食很差,每天2.5新元的标准,相当于人民币12元左右,只有在节日的时候才会有鸡腿之类的加餐,他的体重也因此从原来的86公斤降到68公斤;牢房条件也不好,只能睡水泥地,最多就是铺条草席,而且没有枕头,弄得他出狱后在酒店的第一晚都失眠了,因为不习惯有枕头;更难受的是没法接受新的资讯,电视都是播《黄飞鸿》之类的录像片,报纸可以看,但重要的敏感的新闻都被抽掉,至于亲友写来的信件,一般都需要45天才能拿到手上……
狱中岁月,人世沧桑,陈久霖说:“朋友里没有人受过我这种苦。”而再度回到高墙外,曾经战功赫赫的陈更是如同一枚弃卒,领受了世间太多的无情:
——中航油集团抛弃了他。当初入狱时,陈久霖的妻子接受一家媒体采访,就曾哽咽着说:“我希望他能早日回国,回家。他只是为国企效力的普通人。”陈久霖自己也说:“我没有私心,无怨无悔。”但四年后,当初的领导和同时受审的几个人,如今都各有所任,只有他这个曾为集团打下过海外半壁江山,并且在最关键时候“替别人(中航油集团)说话”的人,被集团“双开”,从此仕途终结,前程尽毁。
——昔日的朋友抛弃了他。陈久霖说,在事业高峰时期认识的人,“大多半都淘汰了,他们素质低,太怕事。”他犹记得这样一件事:出事后他找以前的秘书给他找一份当年发表的文章,可是秘书不接他电话,也不回短信。他以为是手机坏了,就打给另一个同事,叫他把手机拿给秘书说话,谁知秘书竟扭头跑开。“曾经一同打拼、朝夕相处,如今何至于此?”
——国内的公众抛弃了他。中航油爆仓后,国内很多媒体都将罪责归到他一个人头上,甚至叫他“以死谢罪”,国内的家人因此承受了巨大压力,而那些主动来看望他、表达支持的反而多是外国朋友。因此,他曾感慨万千地说:“我的同胞对我冲击更大,踩我的都是我的同胞。”
甚至于,命运的公正也似乎抛弃了他。
就在陈久霖出狱的前一天,东航因航油期货套保巨亏62亿元,董事长李丰华请辞,随后国航宣布套保巨亏68亿元。而与当初的陈久霖不同,他们等到的结果不是为巨亏负责,而是国家近130亿元的注资。更令他感叹的是,金融风暴中因套保巨亏的公司又何止一二,其数额之巨大,远超当时的中航油,但“亏损那么大,也没听说要把谁送去坐牢。”
出狱后的陈久霖曾因此想要“向上级讨个说法”。他的理由很简单,责任不应由一人承担。他说:“卖国家股我能个人决策吗?中航油集团都决策不了!”而让他获刑最重的股票配售,也是经公司董事会、证监会和中国民用航空局批准的。
然而,陈久霖的质问至今都未有回答。
犹有余音
入狱前的陈久霖喜欢写诗,其中有两首让人印象深刻。
其一是:“纵有千千罪,我心坦然对,竭忠为大众,失误当自悔。”时至今日,他依然认为自己当时的惨败只是“失误”,而不是“错误”。
对此命运似乎也做出了某种认同:陈久霖出狱这天,国际石油期货盘中价格曾一度跌破33美元。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四年前,陈久霖的结局可能就不是千夫所指的“赌徒”,而是胆识过人的英雄。
然而世事没有如果。
回顾那场血腥惨烈的厮杀,落败的陈久霖曾在另外一首诗中这样写道:“墙倒众人推,既倒不怕推。日后垒铜墙,欢迎大家推。”
在命运这盘恢宏棋局中,这位悲情的弃卒似乎犹未言败。他说他有可能会写书,谈及未来的打算,给出了三种可能:接受组织安排、受聘于人、自己创业。但当追问及中航油集团至今仍沉默的态度时,陈久霖陷入了深思。
不过无论如何,人们仍期待着陈久霖“日后垒铜墙”。但现在对历劫归来的他来说,或许唯有温暖的亲情,是他能用以抵挡人生风雨的那一面“铜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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