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符 潜夫论 民间管理思想的激荡和冲击—东汉的《潜夫论》
东汉王符的《潜夫论》,是古代草根论政的一个典范。作为与官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意见表达,它形成了强烈的思想冲击。《潜夫论》的管理思想,对治国的本末关系进行了新的辨析,对德治与法治的配套运用作出了新的解释。它主张义利统一,推崇贤人政治,尤其是在用人原则和制度、法治功能和规范、君臣关系和职能、政权运作和社会需求等方面,有许多来自下层的创见,其“爱日”论在时间管理和政绩考量上提出了新的观点。这种民间管理思想,与官方管理思想并行,互相驳难,互相影响,构成了两种传统。《潜夫论》是校正官方的民间意愿,是抨击正统的异端思想。这种民间思想不重学术,却富有见地,为儒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并影响到东汉士大夫的群体自觉和清流议政。中国管理思想的民间源流,由此可窥见一斑。 《潜夫论》与王符其人 经过先秦诸子的思想激荡,到了秦汉时期,各种管理理念先后被运用于治国实践,秦朝的法家手段,汉初的黄老之治,武帝独尊儒术,王莽复制周礼,光武利用谶纬等,执政者都坚信自己奉行政策的正确性,实际上却是在历史进程中不断试错,使不同管理思想在实践中不断调整改进。总体来说,晁错等人对法家思想的调整,奠定了汉代的吏治基础;黄老思想对道家学说的调整,约束了国家的扩张速度;从陆贾到董仲舒对儒学的倡导,确立了治国的教化宗旨。儒、法、道的渗透、融合和制衡,使官方管理思想形成“以霸王道杂之”的实践模式;发展到东汉的《白虎通》,为王朝制定国宪,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官方意识形态基本定型。因此,现代学者陈寅恪曾经对《白虎通》予以很高评价,称:“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见《王观堂先生挽词》,《寒柳堂集》附录)。按照这种说法,中华帝国时代的治国理念,经过两汉的累积调整,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理想国”。 从东汉的社会治理来看,光武中兴也给朝野带来了新的希望,从明帝到章帝,似乎呈现出一派盛世景象。《白虎通》的底气,就建立在这种盛世氛围之上。然而,社会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即使在东汉的明章时代,其清明程度也远远赶不上西汉的文景之治。没过多久,从和帝起,东汉政权就被外戚操纵,太后当家成为常事。而成年后的皇帝要拿回权力,又不得不依赖身边的宦官,外戚宦官轮流专政,高层的治理结构不稳定,严重影响了朝政的清明程度。伴随着官场腐败,贿赂公行,越来越多的士人感到失望。饱学之士要想在朝堂上一展身手,除非依附于外戚或者宦官。即便儒学已经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士人在多数情况下依然不是靠学问而是靠“背景”来介入政治。见识高不如靠山硬,学问好不如站队好。像扶风马融这样的大学者,也由于得罪了外戚而备受排挤乃至禁锢,但马融吸取教训后迎合外戚,又玷污了自己的清名而一生蒙羞。所以,有骨气的士人,要么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姿态,顶撞权贵,斥责宦官,直到后来陷身党锢之祸;要么远遁山泽,避世自洁,走严光、挚恂的道路(严光字子陵,是刘秀的好友,拒绝出仕而隐居于富春山;挚恂是马融之师,博学多才,不应征聘,隐居于盩庢南山)。王符处在这两条道路之间,身在草泽,心在庙堂,以批判现实为基调,提出了自己的一套治国思想。 王符是安定临泾(今甘肃镇原)人,字节信,大约生于东汉章帝晚年或者和帝初年,卒于桓灵之际。在中国传统社会,人们十分看重出身的嫡庶,王符恰恰是庶出,所以被人看不起。《后汉书》本传称其“无外家”,其含义就是庶出之子不能认生身之母的舅家,可见嫡庶差别。但王符又好学而敏感,所以注定要在现实中处处碰壁。如果仅仅从他的身份来看,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探春;而如果从他的心性来看,则更像《红楼梦》中的晴雯。庶出身份和高傲心性,决定了他的一生走向。史称他与当时的文化名人马融、窦章、张衡、崔瑗为友。从他交往的这些朋友身上,不难推测出他的为人和学问,也说明他曾经在关中和洛阳一带游学。他的这些朋友虽然在官场上都不得志,但大大小小都曾做过官,唯有王符一直是一介平民。他以“潜夫”自称,是真正的处士。王符成年后的名望并不在他的这些朋友之下,这只能说明在这批文人中,王符是出身最寒微而且性格最耿介的一个。《后汉书·王符传》记载的一个故事,颇能说明他的声望。东汉名将度辽将军皇甫规遭到宦官攻击而回到家乡安定,当地有一个靠行贿当上雁门太守的官员也去职归家,慕名前来拜访,皇甫规靠在床上根本不起身,且对来客揶揄道:“卿前在郡食雁美乎?”也不管对方是否尴尬。但当皇甫规听到门房报告布衣王符前来拜访时,他却极为敬重,形成鲜明对照。“规素闻符名,乃惊遽而起,衣不及带,屣履出迎,援符手而还,与同坐,极欢。”皇甫规这样的官场人物,对高级官员不理不睬,而对平民王符毕恭毕敬,说明了王符的影响力。时人为此留下了一句谚语:“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 史书关于王符的生平记载极为简略,所幸他的著述《潜夫论》被保留下来,成为汉代草根议政的典范。相较而言,东汉类似于王符的政论批评著述并不是他独一份,王符的前后,有桓谭的《新论》,仲长统的《昌言》,荀悦的《申鉴》,崔寔的《政论》等等,但是,所有这些议论,以王符的《潜夫论》影响最大(王充的《论衡》影响要比王符更大,但《论衡》的主旨是论学而不是论政)。当然,这可能与《潜夫论》流传保存下来的内容最完整有关,其他政论多佚失残缺,但也可以反过来说,很有可能正是因为《潜夫论》影响最大,从而导致其流传保存最善。 与其他政论著作不同的是,王符是纯粹的民间论政,不像其他人还带有一些官方身份的色彩。他以“潜夫”自称,既表明自己的草根身份,又不失处士的人格尊严。作为东汉政坛的民间潜水者,王符的思想,代表了汉代与官方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意见表达,并对官方思想形成了强烈冲击。当官方宣扬天人合一的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时,王符却在揭露官方的言行不一和人间苦难;当官方建立汉官威仪时,王符却在抨击肉食者的鄙劣;当官方确立三纲六纪社会规范时,王符却在批评奸佞当道小人得志的政治生态。可以说,《潜夫论》是对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白虎通》的一种“反动”。过去的思想史研究,多侧重于官方而忽略民间。管理思想史的探究,需要适当注意民间思想的兴起。王符的《潜夫论》,就是东汉民间思想兴起的标志之一。 民间思想之所以兴起,同儒学被官方确立为指导思想后儒者在朝廷的处境有关。西汉时,在朝的儒者也有矛盾和冲突,但是,不论得势还是失势,往往都是儒者群体内部的事。自从周勃灌婴等“少文”的元老重臣离开政治舞台后,儒吏并存的人事格局逐渐形成,执政的高管集团,不是饱读经书的儒生,就是精于实务的文吏。所以,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争,尽管都在借助官方权力,实际上是依然是儒家的内部之争。而到了东汉则不一样,自从南阳“二十八宿”逐渐陨落之后,执掌朝政的政要显赫,不是外戚就是宦官。东汉的儒者面对这样一批二代三代,难免气不顺。西汉在朝的儒者也有被黜罚甚至砍头的,但那是出自皇帝的旨意,推崇君主权威的儒者在理念上可以接受。而东汉的儒者被禁锢问罪,不是皇帝的小舅子使坏,就是阉人宦官捣鬼,这是儒者难以接受的。即便是阿谀奉承,至少吹捧皇帝的心理障碍要小一些,而吹捧外戚宦官则名声太糟糕。所以,东汉的儒者面对庙堂,不是违心依附,就是退居山林。前面提到的名儒马融,其经历可以看作东汉儒者的一个缩影。马融本来以学问见长,心高气傲,外戚邓骘慕名礼聘,而马融羞于为外戚服务,拒不应聘(值得注意的是,马融自己也出身于外戚家族),游历凉州,赶上羌族叛乱,不但生计艰难,而且性命堪忧。于是后悔,感叹清高不能当饭吃,转身去应邓氏之聘,出任校书郎到东观校书。为了应对边境之乱,他一片好心,上书《广成颂》讽谏朝廷重整武备,引经据典,有理有据。然而这样一篇很正常的上书,而且还是半歌功颂德半讽喻说理,纯粹出于建设性思路,却引起了邓氏不满,毫无理由地压制他,十年不动位子。于是,马融借侄儿丧事辞职,邓太后却认定马融是因为不能升迁而心怀怨望,下令免官禁锢,直到邓太后死后才重新被召。经过这样一番折腾,马融的锐气消磨了大半。而这时他要面对的,是比邓骘更专横的外戚、有名的“跋扈将军”梁冀。当梁冀诬陷太尉李固时,梁冀的长史(秘书长)吴祐据理而争,死活不愿为梁冀起草文书。当时马融刚好在场,已经胆小怕事的马融不敢得罪梁冀,只好替吴祐执笔作文。吴祐当时就指责马融说:“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即诛,卿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乎!”(《后汉书·吴祐传》)就连与马融有姻亲关系的赵岐,也认为马融“不持士节”,看不起他。然而,即便马融如此讨好梁冀,也难免在某些事情上意见不合,最后马融在南郡太守任上被梁冀以贪污治罪,遇赦后重新当上议郎又到东观校书。马融以学术大牛的身份在官场折腾了半辈子,不过如此,而且还背上了洗不掉的污点,内心懊悔不已,最后以病辞官,回家著述治学。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即便把道义准则搁置一边,仅仅从利害关系上衡量,不讨好外戚宦官这种执政大鳄,也不过是“回家卖红薯”,而与这些不学无术且贪饕无厌的家伙撇清关系,尚可保持自己的良好名声。伴君如伴虎起码不会坏了自己名头,而逢迎豺狼、为虎作伥则会声名狼藉(“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这一典故就是来自东汉)。东汉的处士比西汉迅速增多,原因就在这里。即便是在朝做官的儒者,往往也会在遭到挫折后退居田园。从而开了魏晋退隐之风的先声。 东汉的这种格局,导致民间思想的兴起。这些居于民间不任官职的处士,或者在政坛恶斗中被排挤出局的失意政要,以及良知未泯不愿同流合污而脱离官场的乡贤,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隐居,相反,他们关心时事,评点政策,臧否人物,指陈政见。所以,这时兴起的民间思想者,多数不是出世型的心性修炼,而是入世型的指点江山,带有浓厚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他们身在体制外,心怀天下事,一个个都是变革时政的鼓吹者。他们论政,目的在于批评官方的失误,扭转政权的走向,扫除官场的积弊,拯救社会的衰落。这种民间思想的激荡,一方面要校正官方意识形态的僵滞,另一方面要支持朝廷中尚存的正人君子。由此,形成了东汉士人的议政风气。所谓“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所谓“月旦评”,都同此紧密相关。正是在这种议论中,民间管理思想浮出水面。更重要的是,由此形成的思想,处处盯着官方思想的漏洞,揭示现实社会中的危机,从而对官方行为形成了有力的“倒逼”。这种“倒逼”的思想意义,使《潜夫论》得以彪炳史册。 由于《后汉书》把王充、王符、仲长统合传,所以后代就逐渐有了“东汉三贤”之称。从唐代韩愈写了《后汉三贤赞》(载《韩昌黎文集》卷一)后,《潜夫论》得到世人的重视。王符一生无官无职,然而在其家乡有不少纪念遗迹,直到明清,还有官员不断修葺维护,保存至今,可见王符的影响之大。乾隆年间在翰林院任职的镇原藉进士李方泰云:“临晋在今镇原县,县治之北百数十步,有潜夫山,山上有亭曰思潜亭,山后有墓曰潜夫墓。”一般来说,这种以人物命名山川、修亭建祠者,不是名宦就是大德,而王符以平民享此殊荣,世所罕见。李方泰为此感叹道:“夫先生一布衣耳,而又丁汉室之衰,非有丰功伟烈,足以耀当世而垂后世也。而度辽一迎,荣流当代;昌黎一赞,名炳儒林。夫岂无所修为,而令人爱慕一至此欤?”(《重刊潜夫论序》) 《潜夫论》的管理思想 王符的《潜夫论》是一部愤世嫉俗之作,范晔称其“指讦时短,讨谪物情,足以观见当时风政”。全书共35篇,加上叙录36篇。《潜夫论》的叙录直言作者胸臆,声称自己作为平民不能立功立德,但可以立言。“刍荛虽微陋,先圣亦咨询”,并陈述了每篇的立意和主题,力求使自己的论政能够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 按照王符的思想框架,《潜夫论》的篇章依次为:治国之道首先应当从学习入手(《赞学》);统辖社会必须弄清本末(《务本》);管理中的失误多由于利令智昏,为仁不富,为富不仁(《遏利》);社会上的败坏多由于荣辱颠倒,崇官不崇德,见利而忘义(《论荣》);贤能多遭忌妒排挤,黄钟毁弃,瓦釜轰鸣(《贤难》);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祸乱来自执政者自身(《明闇》);治平之效,来自考绩黜陟(《考绩》);国之盛衰,全在得人(《思贤》);君主之道,在于奉法选贤(《本政》);政务之弊,在于忠佞混淆(《潜叹》);社稷安危,依赖于大臣谠直贞亮,仁慈惠和(《忠贵》);天下治乱,依赖于去奢求俭,崇本抑末(《浮侈》);执政需要防微杜渐,潜移默化(《慎微》);政务需要追求实效,抛弃虚誉(《实贡》);官吏俸禄要足以代耕,益俸养廉(《班禄》);轻易赦免会导致犯罪成本下降,助长投机心理(《述赦》);三公、诸侯、郡国守相三个层次,有三类不同的监管方法(《三式》);管理的本质是时间,宽暇生富足,侵时生贫穷(《爱日》);消灭欺诈的途径为断讼,法制需堵塞欺诈之原(《断讼》);治理国家要因时而变,治世重礼,乱世重法(《衰制》);保持军队战斗力靠选练适当的将帅,赏罚严明(《劝将》);国家的安定需要安全的边境,形成有力的屏障(《救边》);处理边疆问题应该体恤民间疾苦,不能只听地方长官意见(《边议》);边疆发生冲突不能轻易内迁,而要募民实边,输粟拜爵(《实边》);占卜、巫术、相术、解梦都是利用非人力因素的管理手段,属于不同类型的因神设教,在管理中应恰当应用(《卜列》、《巫列》、《相列》、《梦列》);根据不同情境采用不同策略,矛和盾并不对立(《释难》);朋友交际,需要仁恕、公平、恭敬、操守(《交际》);君臣之间,需要英明、忠诚(《明忠》);天地人三者,各有其道,原理相通(《本训》);治理国家之本原在道德教化(《德化》);社会历史的纵向发展为五德相继(《五德志》);社会群体的横向分布为氏族集团(《志氏姓》)。很明显,这是一个民间思想家所构思出的一个全面的治理框架。 王符的《潜夫论》富有批判精神,然而并不是简单地发泄不满。《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把“后汉三贤”的著作加以比较,称:“符书洞悉政体似《昌言》,而明切过之;辨别是非似《论衡》,而醇正过之,前史列之儒家,斯为不愧。”指出《潜夫论》比仲长统的《昌言》明切,比王充的《论衡》醇正,或者说,他没有仲长统那么激愤,也没有王充那么驳杂,属于纯正的儒家。《四库简明目录》则正面肯定王符说:“符遭逢乱世,以耿介忤俗,发愤著书。然明达治体,所敷陈多切中得失,非迂儒矫激务为高论之比也。”但后世也有不少人把《潜夫论》归入杂家甚至法家。近代章太炎在其《訄书》重订本中有《学变》一篇,论汉晋之间学术有五变。章太炎认为,董仲舒确立儒家的章句之学,扬雄一变为华言,王充再变为说理,王符、仲长统、崔寔三变为批判,孔融四变而任性情,嵇康、阮籍五变而道自然。如果从管理思想角度看,董仲舒奠定了儒家正统,王充以怀疑辨析说明事理,王符引进了改造后的法家事功追求,开了钟繇、陈群、诸葛亮的先声。章太炎直接把王符与韩非相提并论,其说法是:“东京之末,刑赏无章也,儒不可任,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王符之为《潜夫论》也,仲长统之造《昌言》也,崔寔之述《政论》也,皆辨章功实,而深嫉浮淫靡靡,比于《五蠹》。又恶夫以宽缓之政,治衰弊之俗。”表面上看,《四库提要》强调《潜夫论》的儒家正统色彩,《訄书》则突出《潜夫论》的法家治理手段,似乎截然对立,实际上二者并不冲突,它们各自把握了王符思想的一个侧面。这恰恰说明王符的思想,是在实践应用层面糅合儒法两家,呼应着汉代以来的“霸王道杂之”的传统。清代笺注《潜夫论》的汪继培,对此倒有比较持中的评论:“谨案王氏精习经术,而达于当世之务。其言用人行政诸大端,皆按切时势,令今可行,不为卓绝诡激之论。其学折中孔子,而复涉猎于申、商刑名,韩子杂说,未为醇儒。”(《潜夫论笺自序》)汪氏感叹王符以“边隅一缝掖”,不得陈说于庙堂之上,不能典司治民以效其能,恰好反映出《潜夫论》的民间思想性质。
《潜夫论》的管理思想,首先是从本末之辨入手。管理社会到底以什么为本?在这一点上,王符坚守儒家的基本宗旨,即国家以人民为本,治道以教化为本。他继承了汉代以来儒家的天人关系学说,把天与人、君与臣、国与民的相互关系看作管理社会的基本命题,从中确立治国本原。形成了“天以民为心”→“民以君为统”→君以恤民、选官为本→“选以法令为本”→“法以君为主”的治理逻辑。王符对此推论说:“凡人君之治,莫大于和阴阳。阴阳者,以天为本,天心顺则阴阳和,天心逆则阴阳乖。天以民为心,民安乐则天心顺,民愁苦则天心逆。民以君为统,君政善则民和治,君政恶则民冤乱。君以恤民为本,臣忠良则君政善,臣奸枉则君政恶;以选为本,选举实则忠贤进,选虚伪则邪党贡。选以法令为本,法令正则选举实,法令诈则选虚伪。法以君为主,君信法则法顺行,君欺法则法委弃。君臣法令之功,必效于民。故君臣法令善则民安乐,民安乐则天心慰,天心慰则阴阳和,阴阳和则五谷丰,五谷丰而民眉寿,民眉寿则兴于义,兴于义而无奸行,无奸行则世平,而国家宁、社稷安,而君尊荣矣。是故天心阴阳、君臣、民氓、善恶相辅至而代相征也。”(《本政》)由此,王符概括出治国的三个关键因素:“天者国之基也,君者民之统也,臣者治之材也。”在继承汉儒天命观的基础上,王符整合儒家的德治思想和法家的法治手段,把选官、法令都统一到“替天行道”的治理结构之中。 关于天人关系,王符推进了汉代以来“究天人之际”的探索,在汉儒糅合阴阳五行和德治教化思想的基础上,把汉儒的天人合一和荀子的天人相分整合起来,称:“天道曰施,地道曰化,人道曰为”(《本训》),既强调来自天的正当性,又强调来自人的能动性。 关于德治教化,王符一直把它摆在首位。“人君之治,莫大于道,莫盛于德,莫美于教,莫神于化。道者所以持之也,德者所以苞之也,教者所以知之也,化者所以致之也。”(《德化》)他把教育之“化”和制度之“政”并列起来,强调二者的配合。“夫化变民心也,犹政变民体也。”(《德化》)实际上已经观察到组织文化与组织体制的关系。在孔子那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与“道之以刑,齐之以政”是对立的,而王符把二者统一起来。更重要的是,王符在突出道德教化的同时,并不贬低法治刑罚的功用,而是相辅相成,德以修己,威以治人。“躬道德而敦慈爱,美教训而崇礼让”固然是通向盛世之路,“明好恶而显法禁,平赏罚而无阿私”也是实现中兴之途。教化的本原在君主,君主是社会风气的表率,官吏是运作的关键。就像制作酒曲豆豉,良工可“尽美而多量”,拙工则“臭败而弃捐”。对于百姓而言,“遭良吏则皆怀忠信而履仁厚,遇恶吏则皆怀奸邪而行浅薄。忠厚积则致太平,奸薄积则致危亡。”(《德化》)由此,王符对德治与法治的关系、礼与刑的关系形成了一致性认识,跳出了此前儒学的对立性观点。 尽管王符强调法令,甚至论及法治的文字要多于德治,但同教化相比,法治依然居于从属地位。所有的法治手段,乃至乱世用重典的严刑酷法,在价值排序上不能超越德主刑辅、以刑弼德的准则。所以,王符的德治,是以刑罚手段强化了的德治;王符的法治,是在道德约束下的法治。 王符继承了传统儒家的重民思想,多次强调“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爱日》);也有立君为民的陈述,“天之立君,非私此人也,以役民,盖以诛暴除害利黎元也”(《班禄》)。但他从下层社会的实际出发,特别注重“富民”问题。由此,他对“重本抑末”有不同于前儒的新说,发挥了管仲“仓廪实而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思想。他指出:“凡为治之大体,莫善于抑末而务本,莫不善于离本而饰末。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以正学为基。民富乃可教,学正乃得义,民贫则背善,学淫则诈伪,入学则不乱,得义则忠孝。故明君之法,务此二者,以为成太平之基,致休徵之祥。”(《务本》)显然,王符在这里不仅是对孔子“庶之,富之,教之”的同义展开,而且针对汉儒“正其义不谋其利”的空泛道德说教展开校正和批判。再进一步,王符对传统的本末观赋予新的含义。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一般认为农耕为本而工商为末,而王符则认为,农工商各有本末。“夫富民者,以农桑为本,以游业为末;百工者,以致用为本,以巧饰为末;商贾者,以通货为本,以鬻奇为末: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离本守末则民贫,贫则阨而忘善,富则乐而可教。”(同上)国家之富裕,要靠发展农桑实体,而不是靠私门聚财;工匠要制作实用器械,而不是崇尚雕凿巧伪;商贾要能够流通有无,而不是奢侈取利。不仅经济实务,而且道德教化、文学交游、在家在国,俱有本末。“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辩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列士者,以孝悌为本,以交游为末;孝悌者,以致养为本,以华观为末;人臣者,以忠正为本,以媚爱为末:五者守本离末则仁义兴,离本守末则道德崩。”(同上)可见,王符对当时的大话空话深恶痛绝,尤其反对那种崇尚虚名、不务实际的风气,而且其本末观与前人全然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王符在进行本末之辨时,并未将“末业”一棍子打死。他指出要重本抑末,却不主张把本末绝对化。各行各业,都可分出本末。尽管末业有害无益,但在实践中,不可能完全杜绝末业。“慎本略末犹可也,舍本务末则恶矣。”从王符的这种务实论点来看,他并不关注自己的观点在逻辑上是否严密(他没有严格区分行业之间的本末和业内优先顺序的本末),而只看能否收到实际效果。这正是民间思想的一个特色。更重要的是,这种来自于现实观察的本末辨析,对于管理尤其是高层管理相当重要,这里所谓的本与末,实质是要区分管理活动中的价值因素与工具因素,对恰当处理二者的层次关系和优先关系形成新的思路。王符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洞见,以教化确定价值取向,以富民确定操作顺序,从而使“礼义为上”和“衣食为先”能够吻合,把孔子主张的“为政以德”和“富民政策”链接起来。 在义利关系上,王符除沿袭了传统儒学的观点外,还针对东汉现实,形成了新的解释。尤其是针对口头上重义轻利而行为上重利轻义这种普遍现象的反思,他提出了新的见解。“世人之论也,靡不贵廉让而贱财利焉,及其行也,多释廉甘利。之于人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而不知我之得彼,亦将为利人也。”(《遏利》)这已经十分接近于利己与利人的一致性,接近于斯密的经济学说。但是,王符没有向斯密的方向推演,而是把儒家的义利之辨,与墨家的“交相利”、道家的“持盈之道,挹而损之”等思想资源整合起来,批判现实中以自利始、以害己终的现象。“无德而富贵者,固可豫吊也。”但是,正由于现实中的贫富分化、为富不仁无法根治,王符只得求助于天,“天之制此财也,犹国君之有府库也。赋赏夺与,各有众寡,民岂得强取多哉?”天赋予你的财富,如果多取,就是违天,会遭到报应。“自古于今,上以天子,下至庶人,蔑有好利而不亡者,好义而不彰者也。”正是在天道的意义上,德行优先于财富。“财贿不多,衣食不赡,声色不妙,威势不行,非君子之忧也。行善不多,申道不明,节志不立,德义不彰,君子耻焉。”贤人智士对待自己的子孙,励之以志而不是教他们欺诈,劝之以正而不是邪行,示之以俭而不是奢侈,贻之以言而不是财富。“无德而贿丰,祸之胎也。”(《遏利》)王符的这种思想,走向了义利统一论。 王符对奢侈深恶痛绝,这也是底层社会思想家的一个特色。他指出,东汉的浮奢之风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今举世舍农桑,趋商贾,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治本者少,浮食者众。”(《浮侈》)洛阳从事末业的人十倍于农夫,游手好闲之徒又十倍于末业。社会动荡的迹象已经历历在目,“奢衣服,侈饮食,事口舌”,不是诈骗,就是嬉乐,表面上歌舞升平,潜在的危机重重,“皆非吉祥善应”。民风浇薄,恶俗泛滥。所以急需变革。王符在讥讽世风时特别指出,“凡诸所讥,皆非民性,而竞务者,乱政薄化使之然也。王者统世,观民设教,乃能变风易俗,以致太平。”(同上)改变民风,要从整顿达官贵戚开始。正是那些权贵,“惧家之不吉而聚诸令名,惧门之不坚而为作铁枢,卒其以败者,非苦禁忌少而门枢朽也,常苦崇财货而行骄僭,虐百姓而失民心尔”(《忠贵》)。因此,治理之道,需要从朝廷用人入手。 王符主张贤人政治,《潜夫论》中关于举贤任能占据了很大篇幅,其中主要涉及管理制度和用人心理。他认为,世上不缺乏贤能人才,问题在于能不能用贤。将死的病人不能进食,不是厨房没有食物;衰败的国家不能用贤,不是社会缺乏贤人,而是君主不能用。用贤是关系国家安危的大事。王符强调,治国与治病一理,“身之病待医而愈,国之乱待贤而治。”治病有岐黄之术,治国有儒家五经。但如果用人不当,就相当于治病没有真药。某种疾病,本来要用人参,但实际吃的是萝卜,就不能抱怨药方不对。三代以下尤其是东汉假药泛滥,到处都把萝卜当人参,已经病入膏肓。 关于用人制度,王符对当时的察举制弊端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察举制起过极为重大的正面作用,汉朝通过察举,建立了文治集团,以儒生和文吏取代了军功集团,完成了由打天下到治天下的转变。然而,察举中的各种弊端也逐渐积累,到了东汉更加明显。最重要的问题是名不副实,举非其人。汉代察举的科目,有秀才、孝廉、贤良方正、惇朴、有道、明经、宽博、武猛、治剧等,这些科目名称反映了荐举的要求和标准。然而,实际荐举的效果,却是劣币驱逐良币,小人驱逐君子。“群僚举士者,或以顽鲁应茂才,以桀逆应至孝,以贪饕应廉吏,以狡猾应方正,以谀谄应直言,以轻薄应敦厚,以空虚应有道,以嚚闇应明经,以残酷应宽博,以怯弱应武猛,以愚顽应治剧,名实不相副,求贡不相称。富者乘其材力,贵者阻其势要,以钱多为贤,以刚强为上。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而官听所以数乱荒也。”(《考绩》)这段话直指察举之弊。这种弊端的产生原因,在于制度缺陷,导致“举世多党而用私,竞比质而行趋华”。结党营私,沆瀣一气,推荐人才“虚造空美,扫地洞说”,相关人员的举状,一个个写得德比颜渊,超过孔门四贤,考其实能,则多达不到中等水平(《实贡》)。所以,需要从制度上彻底变革。 王符认为,官场的种种恶习,都同没有严格的考核有关。“今则不然,令长守相不思立功,贪残专恣,不奉法令,侵冤小民。州司不治,令远诣阙上书讼诉。尚书不以责三公,三公不以让州郡,州郡不以讨县邑,是以凶恶狡猾易相冤也。”(《考绩》)他以家庭为例说明考核的重要性,假如一个家庭有五子十孙,如果父母不核查子孙的实际情况,勤劳努力的子孙得不到彰显就会懈怠,懒惰散漫的子孙不被惩罚就会继续为非。所以,建立循名责实的考核制度是治国的关键。“圣王之建百官也,皆以承天治地,牧养万民者也。是故有号者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非人。”各种官职,都有具体职责要求,东汉由于考核废阙,导致职责异化,官守败坏。没有良好的考核制度,缺乏有效的标准规范,就无法实现善治。即便临时突击收到效果,也会昙花一现。“世主不循考功而思太平,此犹欲舍规矩而为方圆,无舟楫而欲济大水,虽或云纵,然不知循其虑度之易且速也。”(同上) 王符对用人现实的批判是多方面的。他认为,东汉的用人问题主要有:一是贿赂结党。“今当涂之人,既不能昭练贤鄙,然又却于贵人之风指,胁以权势之属托,请谒阗门,礼贽辐凑,迫于目前之急,则且先之。此正士之所独蔽,而群邪之所党进也。”(《本政》)二是家世取人。“今观俗士之论也,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兹可谓得论之一体矣,而未获至论之淑真也。”(《论荣》)三是外戚执政。“皇后兄弟,主婿外孙,年虽童妙,未脱桎梏,由藉此官职,功不加民,泽不被下而取侯,多受茅土,又不得治民效能以报百姓,虚食重禄,素餐尸位,而但事淫侈,坐作骄奢,破败而不及传世者也。”(《思贤》)乃至于“其官益大者罪益重,位益高者罪益深”(《本政》)。在这种批判基础上,王符提出了他的改进思路。 对于求贤之难,王符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见解。他认为,人的妒嫉心理是选贤任能的常见障碍。一般人都认为,嫉贤妒能是昏庸的表现,而王符指出,即便是上圣大贤也难免有嫉妒心理。“夫国不乏于妒男也,犹家不乏于妒女也。”雄才大略者,也因嫉妒而妨碍用人。 可能是由于王符深感贤者入仕之难,他对蔽贤弃能的原因有多角度的讨论。如互相争宠、政见不同、主公判断错误等。尤其是人性的脆弱,在许多情况下会导致人才评价的偏差。“直以面誉我者为智,谄谀己者为仁,处奸利者为行,窃禄位者为贤尔”(《贤难》)。正直的臣下往往顶撞上司,孝顺子弟不会一味讨好父兄,这些都加大了贤能遭到排挤的几率。他人的议论和影响,“望尘剽声”,也会左右当事人的看法。王符举了个“司原之佃”的例子,来说明选贤的困难。司原氏是负责打猎的官员,猎鹿时看到鹿向东跑,他便呐喊着向东追赶,恰好西边有一群人在猎野猪,听见司原的呼喊而应声和之。司原听到那边喊声震耳,就掉头向西,结果追上了一头掉在白泥坑的野猪。司原以为获得了白麟,带回去供养起来。不久,暴雨大作,洗掉了猪身上的白泥,司原这才发现原来是普通的野猪。为此,王符感叹道:“今观宰司之取士也,有似于司原之佃也”(《贤难》)。东汉的执政者,自己看到贤才而不敢使用,但听到别人说贤才时则恨不能马上得到。乃至明知是贤才也要等大家举荐,这就像司原担心失去麟鹿而获得野猪。王符举的这个例子,已经从经验中归纳出从众心理在求贤中的副作用。尤其在东汉党争兴起、互相标榜成风的背景下,王符这一认识更具现实意义。 但是,在君主如何保持明智问题上,王符则强调兼听。“国之所以治者君明也,其所以乱者君闇也。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闇者偏信也。是故人君通必兼听,则圣日广矣;庸说偏信,则愚日甚矣。”(《明闇》)而且王符引用了大量事例,说明兼听的重要性。更进一步,王符还指出,君主不能拒绝下属言说,臣下之言未必尽可用,然而拒绝了无用之言就会使有用之言也不能上达;君主也不能慢待下贱之人,下贱之人未必尽贤良,然而轻慢了他们就会使真贤绝望。“故人君兼听纳下,则贵臣不得诬,而远人不得欺也;慢贱信贵,则朝廷谠言无以至,而洁士奉身伏罪于野矣。”(《明闇》)显然,在这里王符没有注意到,他前面所说的“司原之佃”,同这里所说的兼听则明,在逻辑上是冲突的。如果偏重理论研究,自然会聚焦于二者的冲突而寻求合理的解释,然而王符并未进行这种辨析,而是偏好于现实描述。这正反映出王符的特点,即注重推进现实变革,而不追求学理建树。 在具体的用人方法上,王符主张实事求是,用人所长。“夫高论而相欺,不若忠论而诚实。且攻玉以石,治金以盐,濯锦以鱼,浣布以灰。夫物固有以贱治贵,以丑治好者矣。智者弃其所短而采其所长,以致其功,明君用士亦犹是也。物有所宜,不废其材,况于人乎。”(《实贡》)“是故选贤贡士,必考核其清素,据实而言,其有小疵,勿彊衣饰,以壮虚声。一能之士,各贡所长,出处默语,勿彊相兼……各以所宜,量材授任,则庶官无旷,兴功可成,太平可致,麒麟可臻。”(同上)不要追求全才,不要说好是一朵花,说坏是豆腐渣。共事或者独处,沉默或者言辞,贵在特长,不求面面俱到。这一思想,奠定了后来用人实践中唯才是举的思路。 在管理方法上,王符强调日积月累的渐进效应。“积善多者,虽有一恶,是为过失,未足以亡。积恶多者,虽有一善,是为误中,未足以存。人君闻此,可以悚愳。布衣闻此,可以改容。”(《慎微》)由此,他把君子克己、一日三省、战战兢兢、临渊履冰等修身之法,扩展为执政之法。 在法治规范方面,王符吸取了大量法家手段,但需要注意的是,他所说的法,始终处于工具地位,必须受德治原则的支配。例如,他多次指出当时法制荒弛,认为冤狱遍地、乱象不止的原因“皆太宽之所致也”,所以要以猛济宽。他以汉宣帝时精选郡国守相,“赏重而信,罚痛而必”为例,强调用人与法治的配合。“牧守大臣者,诚盛衰之本原也,不可不选练也;法令赏罚者,诚治乱之枢机也,不可不严行也。”(《三式》)王符十分反对滥用赦免手段,认为当时法治手段害民最甚者,莫大于频繁赦罪。良民很少犯法,赦免对他们没有恩惠,而奸宄之徒罪行不断,赦免只对这种累犯有利。况且多次赦免,更使恶人萌生投机心理,“夫养稊稗者伤禾稼,惠奸宄者贼良民。”(《述赦》)他从民间观感出发强调说:“数陷王法者,此乃民之贼,下愚极恶之人也。虽脱桎梏而出囹圄,终无改悔之心。”(同上)认为赦罪等于“劝奸”。那么,如何防范严刑走向剧秦式的暴政?对此,王符又回到儒家思路,强调法治的“原心”。他以《尚书》为据,认为需要外观动机,内察良知,“原情论意,以救善人”。由此,王符强调的严刑峻法,要回归到儒家的惩恶扬善轨道上来。 对于王符的法治观,我们不能也无须以现代法理进行批评,而值得思考的是,王符指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即法惠恶人问题。赦免本来是要拯救过失违法的良民,然而,实施的效果却恰恰相反。奸宄之徒能够上下打点,贿赂吏员,甚至搬出贵戚宠臣为他们说话,赦免几乎专门为他们而设;而正直良民,不走门路,不行贿赂,很难得到赦免之惠。法治中的“勾兑”应当如何治理,有必要进行更深层次的研究。 王符管理思想中最有创意的论点是“爱日”。“爱日”一词出自《吕氏春秋·上农》,王符赋予其新的含义。他指出:“国之所以为国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为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丰殖者,以有人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治国之日舒以长,故其民闲暇而力有馀;乱国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务而力不足。”(《爱日》)以此推论,所谓管理,最重要的就是时间的管理。这在不重效率的古代,是十分罕见的。王符从“爱日”的思路出发,指出:“君明察而百官治,下循正而得其所,则民安静而力有馀,故视日长也”;“君不明则百官乱而奸宄兴,法令鬻而役赋繁,则希民困于吏政,仕者穷于典礼,冤民鬻狱乃得直,烈士交私乃见保,奸臣肆心于上,乱化流行于下,君子载质而车驰,细民怀财而趋走,故视日短也。”(同上)“礼义生于富足,盗窃起于贫穷,富足生于宽暇,贫穷起于无日。”这一见解,对当今的效率观也有一定的启示。那种以扰民作为政绩的官员,以奔竞作为事功的民众,他们的所谓绩效实际上是最大的浪费。刑错不用,民间自治,则是最大的惠民。“今民力不暇,谷何以生?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嗟哉,可无思乎!”(同上)由此可见,王符早在汉代就已经注意到不同的政绩观,并以时间自主概念赋予财富以新的含义。 另外,王符居于边邑,对于边政、将领、用兵和战略也有很出色的论证,此处不赘。 总体上看,王符的管理思想,以辨析君、臣、民的三者关系确立组织框架,以德、法、俗三种治国方法的配套使用为手段,注重现实中的制约因素,在批判中隐含建设措施,对汉代官方的正统管理思想进行校正。相对于官方而言,他代民间发声;相对于正统而言,他具有异端色彩;相对于“学说”而言,他更偏重于“思想”。缺少了王符这一部分,汉代的管理思想就有可能失衡。 民间管理思想之遐思 王符的《潜夫论》,是一部很有特色的管理思想文献。在它身上,鲜明地反映了民间思想家的不同立场和不同思路。读这部书,可以举一反三,对历史上的民间管理思想形成新的认知。 毋庸讳言,《潜夫论》尽管有自己的体系,但不是严密的学术著作。它脱离了汉代儒学的家法和门户,而且不追求对体制的附和,它不仅不受官方权力意志的束缚,而且不受儒学范式的束缚。王符是以一个古代“自由人”的身份和角度完成这部著作的。所以,他信奉儒学,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追求,而没有外在的诱惑或者干扰。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他的思想可以接受任何学派。在这部著作中,儒、道、名、法、墨、兵、杂等,应有尽有,都可拿来为己所用,彻底抛弃了学派攻讦和门户偏见。这正是《潜夫论》能够自成体系的奥秘。 王符身处社会底层,目睹种种社会弊端,而当时的体制和人事,又压抑了他的向上通道。所以,他要呐喊。但是,这种呐喊是抗议而不是宣泄。他并不“愤青”,反而十分成熟,这在民间思想家中十分难得。他写作的目的是救世,而不是拆台。在这一意义上,他依然是“补天派”。而且他的学识和素养,使他能够看透上层的虚妄,确立草根的自信。他不是从理论和概念出发,而是从现实出发,更不是寻章摘句,故作高深,所以,他的很多论证显得粗陋,有些概念前后不一。就以他十分重视的本末之辨为例,《潜夫论》在不同篇章中出现了多处“本末”,而这些“本末”的前后定义并不一致,内涵宽窄不等,然而,却都包含有他自己的见解。如果细究书中的逻辑,不难发现个别地方存在疏漏或者缺环,有些说法来自循环论证,部分前提或者结论并不严密。这些,与其说是王符自己的缺陷,不如说是民间思想的特色,即思想大于学术,观点高于论证。平心而论,王符由于具有深厚的学养,所以他的著述在民间作品中是十分出色的。没有学究式的细扣可能是瑕疵,也更有可能是思想火花的爆发点。 当代社会学注意到了“两种传统”(即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的不同传承)的关系研究。《潜夫论》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管理思想史上两种传统互相影响的范例。以音乐的两种传统为例,如果对中国古代的音乐史有点兴趣就不难发现,雅乐和俗乐的对峙、渗透、融合与发展,正是传统音乐的活力所在。《诗经》的国风,就是那种民间传唱的俗曲;而宗庙演奏的雅颂,则是一种庄严的威仪表达。到了汉代,在主持官方仪式音乐的太乐之外,专门有一个机构乐府,其功能就是征集和整理民间音乐。唐代也不例外,在礼部主管的雅乐之外,专门有教坊演奏俗乐。一直到清朝戏曲兴起,雅的是昆曲,俗的是梆子乱弹。等到梆子乱弹演变为京剧由俗入雅,流行歌曲又在俗间广为流行。在雅乐与俗乐的关系史上,有一个共同的现象:俗乐的音乐水平高于雅乐,而且更有活力和生机。唐代就规定,水平最高的音乐人在梨园跟随唐玄宗学乐舞,差一点的到教坊,最差劲的到太乐署去演奏雅乐。雅乐的生命力,全来自于俗乐的滋润。音乐史上的这种文化现象,可以作为管理思想史两种传统的参照。以儒家思想而言,在先秦孔孟时期,儒家思想尚未进入庙堂,所以生机勃勃,富有批判精神。君子人格和浩然正气,都同这种在野情境有关。然而,从西汉独尊儒术后,儒学就遇到了第一个精神危机。这种危机不是“君子固穷”的衣食之忧,而是因庙堂之尊开始蜕变为利禄工具。如何才能保持儒者的正气而不在权力面前低眉顺眼,日益成为一个重要问题。在这种背景下,如果没有民间思想为儒学提供精神支撑,儒者的学术自信就有可能逐渐变为官方说教。王符他们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为儒学管理思想注入了新的活力。 王符的思想来自民间,他以对现实的焦虑,挑战官方意识形态的权威。他所陈述的种种社会弊端,无一不在指斥官儒的粉饰太平;他提出的种种改革设想,无一不在迫使权力调整自己的运作方向。这种民间思想的着力点有二,一是对官方政策的倒逼,二是对儒学理念的正论,所以,不能单纯从王符的观点是否为官方接受而论其成败。无论官方对王符态度如何,它都会对儒学的发展形成压力和动力。王符的努力,实质是要以来自民间的经验理性,去制约当局的权力意志。哪怕《潜夫论》的观点不能转化为现实政策,也会对进入官场的儒者产生精神激励。汉末官场士大夫集团群体意识的觉醒,及其与外戚宦官集团的激烈争斗,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类似于王符这样的一批民间人士启动的。正是民间思想的一湾活水,滋养了东汉的清流。从历史记载来看,王符并未结党,也未出演行为艺术。他的思想,只是吹向官场的一缕清风。然而,青萍之末的些许微风,最终引发了狂飙式的党锢风暴。再进一步,士大夫经过汉末的挫折,魏晋之际退隐之风悄然兴起。这些,都同王符他们有着若有若无的缕缕关联。梳理汉代管理思想变迁的脉络,不但能够使我们看到王符的历史地位,而且能够对我们今天从官方和民间、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角度研究管理思想的发展演变提供历史参照。
更多阅读
“无为而治”管理思想的现代内涵 中国现代管理思想
“无为而治”管理思想是道家学派思想的精髓,它蕴涵着深刻的管理策略。“无为”并不是什么都不做,并不是不为,而是指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含有不妄为,顺应观客态度,尊重自然规律的意思。 一、“无为而治”管理思想的内涵 时下有不
王粲的《登楼赋》 登楼赋 阅读答案
【说明】赋是一种介于诗歌和散文之间的文学体裁。“铺陈其事”是它的主要表现手法,并具有一定的音律节奏。赋发生在战国末期,风行于两汉,到南北朝时日趋散文化和骈俪化。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出现过一些变体,王粲的《登楼赋》就属于所谓骚
民间所说的《重丧日》,指的是以下的日子 寅月 庚子日 戊辰 甲寅 庚子
民间所说的《重丧日》,指的是以下的日子寅月 庚子日 庚寅日 庚辰日 庚午日 庚申日 庚戌日卯月 辛丑日 辛卯日 辛巳日 辛未日 辛酉日 辛亥日辰月 戊子日 戊寅日 戊辰日 戊午日 戊申日 戊戌日巳月 丙子日 丙寅日 丙辰日 丙午日 丙申日
王维的《白石滩》赏析_淡看dankan 王维 使至塞上 赏析
白石滩 (此文为《语文学习报》约稿所写)王维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赏析】王维的《白石滩》,描写了白石滩月夜景色,清新优美,耐人寻味。
民间流传的《赣州风水秘传》 ★★★★★ ★★★★★ 三僚风水秘传32口诀
民间流传的《赣州风水秘传》[民间流传]民间流传的《赣州风水秘传》,说得杨公风水真传,我不以为然。但朋友托我购此书,我想既然大家有兴趣,不妨将其公布于下,免得花钱,让大家分享学习和研究。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此书没有反映杨公风水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