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瑾
2004年前,他是全球顶尖的物理学家,那一年后,他的知识和智力迅速丧失,今天,他只是一位脸上时刻挂着纯真笑容的阿兹海默症(老年痴呆症)患者。2009年10月6日,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他——英国华裔科学家高锟,以表彰他在光纤研究的卓越贡献。但这位曾经的科学巨子甚至没有能力读出来别人为他写好的简短致辞。8年前,一部名叫《美丽心灵》的好莱坞大片风靡世界,影片中的主人公约翰·纳什就是一位具有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和精神病患者双重身份的人物。8年后,世人在一张黄色面孔下,再次阅读到令人动容的《美丽心灵》的故事。
“由尘土结合而成的人类,却带来令人惊叹的文明,我们能生而为人,应该觉得庆幸。但我们必须反省人之所以为人,到底有何意义。”
—— 《潮平岸阔 高锟自述》
文化乡土中的最后一代
上海西南,金山张堰镇,即高家祖籍所在,而金山以北20里的小镇宝山,则是高锟母亲金静芳的乡梓。 金山高氏可谓书香门第,高锟父亲高君湘是南社著名文人高吹万第三子,不仅诗文出众,更是中国最早的法学家,获美国密歇根大学法学博士,一度供职于上海国际法庭。高锟出生于1933年,在这样的氛围下,一如他的父亲与祖父,他与弟弟高鋙从小就在家中接受塾师教导,一边由一位老先生传授四书五经,一边由一位菲律宾人教习英文。 老先生往往只要求背诵,而不解释,而高锟从小就六经注我:“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被他理解为“学以致用,是最令人快乐的一回事”;“温故而知新,不亦乐乎”在他看来是“不断研究发掘,是发现新知识的方法。”所以,他认为孔子无疑是在“研究”概念出现之前,为现代的“研究”一词下定义的第一人。 一直以来,高锟深信这段背诵古文的日子对他的一生起着重要作用,在日后回忆起自己的成就之时,他引用了一位耶鲁同好的观点,认为彼此都是在自己文化乡土长大的最后一代,汲取传统养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到长大了才孜孜不息。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占领军开始进入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改变以往法租界由法国管制的状态,因为抵抗较少,所以高锟记忆中的战时上海相对平静。这一年,他8岁,幸运地进入了由一群欧洲留学生创立的实验学校,接触更多国外文化,开始学习法文,甚至日文。没有人能掌握一切知识
高锟记忆中,高家对子女的管教既传统也现代,在这样半传统中国式教养和半放任式西方教育下成长,高家子弟亦富于探索新鲜事物,也强于自理能力。随着成长,父亲在高锟眼中也不再是以往无所不知的通天晓,但他教会了高锟有所不知并不羞耻,他告诉高锟,“你会发现,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或不了解的,没有人能掌握一切知识。”这句话让高锟铭记一生。在他的回忆中,这段时光相对快乐,不仅学校和老师给予学生很大的自由,老师们也认真尽责,多所勉励,同学们则活泼好动、充满好奇心,而且自然爽朗。逐渐,高锟对在科学杂志里发掘出的知识萌生无尽兴趣,热衷各类化学实验,从简单的滴定法制造硫酸铜到利用红磷和氯酸钾发明泥球炸弹再到更为危险的硝酸银制造,据说一度,他和伙伴们并不清楚自己手上的氰化物足以毒死全城的人。 父母发现这危险的游戏之后,高锟自嘲儿时肆无忌惮的化学实验就此告一段落,但却把他引入无线电的乐趣之中。冥冥之中,也许正在组装收音机和鼓捣晶体管之中,少年高锟就埋下了对日后专业电机工程的兴趣。他日后才知道,自己手中的小玩意几年之后在欧洲的贝尔实验室催生了晶体管,也正是晶体管开创了电子时代,这与他将来的成就关系紧密。
1945年,日本战败前夕,美军开始轰炸上海。有时,从高锟位于法租界的家中望出去,可以清晰看到美日飞机空战,街头巷尾也不时出现一排弹孔,此刻高锟才感到战争与自己如此接近,但到底少年心性,他仍旧对战争的凶险完全无知,在空袭警报解除后依然乱跑乱跳,他继续上中学,学校也如常上课,甚至兴致勃勃哼着后来成为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丝毫没有意识到重大转变的到来。
时局急转直下,通货膨胀恶化,内战开始之后,出于对战事的担忧,高锟一家在1948年离开了上海,经台湾去香港,他清楚记得那是一个灰暗的秋日,大家心中都似压着一块石头,那一年他15岁。学会学习 1949年的香港,还没迎来灿烂飞扬的经济起飞,先自迎来不少南来难民与他们的迁徙之痛。 据说,当时香港比起上海,少了车水马龙的烦嚣,这个宁静小城的美丽迷人给高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天星渡轮上见到的景色远非今日可比。高锟戏言,那时香港人对凡是不讲本地话的,都叫上海人,他自认这对他倒也不错,因为他正来自上海。 在高锟离开上海前几周,班上同学已经愈来愈少,大家依依惜别,他并不知道自己和弟弟马上将在香港面临不同的制度与教育。他在香港进入圣约瑟中学,首先一关是语言。虽然现在有香港人回忆起高锟,说他当初学习英文有些吃力,但从他的自传来看,好像他学广东话更费力气,直到后来,他开口说粤语别人还是听得出外乡口音。 虽然学校是教会学校,但高锟认为学校容许并鼓励学生很大程度的自由思考和自我发展,他至今仍旧对学校老师的敬业印象深刻。一次化学课上讲授勒沙特列原理,勒沙特列原理指所有自然化合物,都是通过构成此化合物的各种元素将个别元素间互相施加的压力减至最小的过程而形成。为此,身材细小的老师特别做了一次示范,让班上同学用力推他直到墙角,大家看到直接接触他的其实并无几人,这几人又是因为别的同学的推动,这下就将一个抽象的概念简单明了地让大家明白了。 在这样的氛围下,高锟也很快适应了香港生活,甚至在会考时成绩名列香港前十名,进入预科一年级,成为学校得力助手之余也无形中培养了责任感。回首自己的学习历程,高锟强调,“我之学习独立、青年时代所受的悉心培育,以及我的学校教育,都有助于把我塑造成今日之我。”他几次以中学化学课上难忘的经验为例,他认为教育应该以引导学生将日常事物融入科学知识的探求,断言如果所有科目都能遵循这种学习模式,就不会有知识过时的问题。反思如今教条化的教育制度,他结合自身经验,提出教育的过程并非按直线发展,资讯世纪的来临令人们更易获得知识,因此向学生传授的知识必须有助于启发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掌握追寻及运用知识的能力,简而言之,就是学会学习。你无须重复你已做过的事情
随后,高锟顺利考入港大,但迫于港大当时没有开设电机工程系,他远赴英国东伦敦伍尔维奇理工学院。随后的故事就众所周知,这个19岁少年的世界从此就与光纤通讯联系在一起。 曾经,高锟的第一位上司对他说:“你设计的这个扩音器,为什么只用上了你由大学里学来的基本理论?这只是书上教的理论,你无须重复你已做过的事情。而是要运用学过的知识,创造出新的设计。”这使得他醍醐灌顶:原来中学与大学的严格训练,只是令人学会怎样学习,以及在有需要时知道怎样求取新的知识。与此同时,他强调学会学习必须具备一个开放的心灵,精髓还是像孔子所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如此才能以开放心态学习他人,增加知识。 1957年,高锟毕业之后进入国际电话电报公司(ITT),在其英国子公司任工程师,随后还进入ITT设于英国的欧洲中央研究机构标准电信实验有限公司,任职长达10年,期间师从名师,获得伦敦大学下属的伦敦帝国学院电机工程博士学位,开始成为光纤领域的先驱人物。随着1966年《光频率介质纤维表面波导》的论文面世,高锟设想了光导纤维在通信中的应用,认为解决玻璃纯度和成分等,就能够利用玻璃制作光学纤维,从而高效传输信息,奠定了业界地位。15年后,第一个光纤系统问世,高锟成为名副其实的光纤之父,随后还出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迟来的金婚礼物
高锟成名之后,获得美国等国科学院院士,荣膺多个世界大奖,甚至在1996年获得日本希望与诺贝尔奖看齐的第十二届日本国际奖,高锟表示他希望日本奖在国际上能广受注目,不是出于个人的理由,而是因为工程学对推动社会发展卓有贡献,工程学家也因此值得社会大众的重视与尊重,他不乏幽默地在自传中自嘲,“不论你获得的是什么奖项,仍总是不及挂上一个‘诺贝尔奖得主’的名衔来得惹人瞩目。” 等待不难,但是时间配合才是缘法。2009年秋天,是高锟与黄美芸50周年的金婚之年,高锟也迎来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荣誉——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因高锟 “有关光在纤维中的传输以用于光学通信方面”取得了突破性成就而授予他,他将获得今年物理学奖一半的奖金,共500万瑞典克朗(约合70万美元)。然而,这份金婚之礼却显得有些迟,如今高锟属于早期老年痴呆,当妻子黄美芸告诉他电视里在播诺贝尔奖是给他时,“给我的?哦……挺好的。”高锟如是木然回答。后来记者采访他问及光纤事业时,他竟忘记自己投身毕生研究的光纤为何物。 尽管如此,我们应该相信高锟该说的话已经说过,他始终把家庭放在生命的重要位置,在几年前的自传中,这位大师认为下一个重大的日子将会是他和妻子结婚50周年纪念, “我相信我们可以活到50周年结婚纪念,但必须身心健康,才是美事。也许我们会乘船到地中海旅游,但那也要世界和平安全才行。” 如今,高锟获奖的消息也因他引发的光纤通讯革命而几乎同时传布于世界,即使罹患老年痴呆症,几忘一生所学,却仍有黄美芸常伴身侧,儿女在前,亦是不幸中的万幸。患病后的高锟定居美国加州旧金山附近的山景城,平日打网球,做运动,衣食起居尚能自理,记忆力已渐丧失,只留下孩童般的满足与快乐。 高锟的一生从极致的智慧生涯转为单纯的快乐晚年,其中充满造化弄人。然其病前曾自我定义为“谦卑的幸运儿”,他留给世人的生活格言亦颇具启迪:“生活就是一所学校。我们都受身处的社会环境塑造,学习来得艰苦曲折。父母、教师、朋友、同伴,以及社会大家庭、政客、各色人等,对我们都有所影响,我们的言行早受到各种影响规范。虽然,有些人的自我空间会广阔些,但相对来说那自由实在微不足道。”
香港与伦敦的邂逅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虽然理论日益艰深,但诺贝尔奖愉悦众生的眼球性质却在加强。8年前,以199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约翰·纳什为原型的好莱坞大片《美丽心灵》风靡世界,虽无意渲染纳什对博弈的均衡分析理论贡献,却因剧中艾丽西亚与纳什的爱情故事而赢得全球观众满掬热泪。 不过,与艾丽西亚与纳什暴烈激扬甚至离婚告终不同,新晋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与妻子黄美芸跨越半个世纪的香港版美丽心灵,不乏东方特色,也更为平和圆满。古稀之年,高锟目睹世况不同,夫妇轻言离异,曾感叹自己晚年尚能有一位亲密的朋友坦诚相对、分享志趣、交流内心感受,实在难能可贵,否则,生活将何其寂寞? “我横跨半个地球,由香港奔赴伦敦,找寻我的命运女神,我们的邂逅终以团圆结局。”尽管众多荣誉在身,高锟在自传中却把与妻子黄美芸的邂逅作为开篇,足见用意之深。 高锟父母的婚姻源自媒妁之言,仅凭生辰八字就定终身,直到成亲当日才互相见面,可谓传说中的盲婚,但是却一生和美无比,可谓一时佳话。反观20世纪50年代的高锟,他与黄美芸的结合并不那么容易。两人是自由恋爱,相识两年即缔结连理,当时高锟父母为此甚为惊讶。黄美芸生于英国,母亲寡居多年,独立带大4个孩子,性情专制火爆。因为家中长子也就是美芸的哥哥未婚,所以美芸母亲粗暴地反对美芸先与高锟结合。提亲可谓不欢而散,美芸只能离家出走,与高锟两人亲历亲为,自筹婚礼。 1959年9月19日,高锟在自传里将这天描述为一个迷人的秋日,“云淡风轻,阳光透过树木的枝叶,在草地上洒下金色的斑点。” 黄美芸和高锟那天在伦敦一个圣公会教堂举行简单婚礼,每个细节均是两人设计。在焦急地等待之后,一度迷路的黄美芸身着自己设计的白aihuau.com色织花锦缎礼服出现,两人共赴圣坛,切开自制的结婚蛋糕。 童话的开始并不总是有完美结局。婚后几年,两个孩子随后诞生,一家四口并不宽裕,一度囊空如洗,银行户头最惨时候只有20英镑,常常不得不量入为出,出行也只住青年旅馆。虽然高锟与岳母的关系日后逐渐改善,但是岳母对于妻子的精神创伤却需要高锟以快乐与爱意治疗。因为从小操持家务,黄美芸并不喜欢打理家务,加上背部伤患,家务自然就落在高锟身上。 于是,高锟为了家庭,在研究工作之余,学会凡事自己动手DIY。以前在家不事家务的高锟自觉打扫房子、带小孩、准备饭菜、砌墙等,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据说一度忙得不可开交,每一个小时都填得满满的。他自认算是第一代住家男人,甚至会推着婴儿车带孩子外出散步,他坦言“当时大男人没有一个会这样做。” “我们未经媒妁之言,也无算命先生算过八字,婚后40多年来琴瑟和谐,也许确是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高锟对于这段婚姻非常欣慰,他曾用电影《八十日环游世界》的主题曲,来说明自己婚姻之路的历程: 踏遍天涯觅知音, 杏然我独踊踊行, 青春结伴好还乡。 70岁后,他回顾自己的婚姻,认为成功和快乐的婚姻需要双方都付出努力,必须彼此了解,互相扶持。使大家在智慧和能力上都能与时俱进,最重要的还是互相尊重,平等对待,“我们总像有说不完的话。我们的这种习惯,甚至在今天,也会令人怀疑我们要么仍在谈恋爱,要么就是新婚燕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