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小说的真实必须比“历史”还真实



      一线作家“集体怀旧”,《一号命令》讲述“文革”时国民党老兵故事

  “小说不是历史,然而有时候,小说就是历史,比历史课本更真实。”叶兆言在他近日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 新书《一号命令》的后记中这样写小说与历史的关系,而这部在“文革”期间林彪下达的“一号命令”历史背景下写就的中篇,也似乎呼应了近日来一个很有意思的文坛现象:一线作家“集体怀旧”。

  “我说的是那‘老掉牙’的故事。”叶兆言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专访时也这样调侃,“这个故事虽然是由一号命令引发的,但其实是个小故事。因为我自己看到一号命令给我的家庭带来的这些问题,我们怎么挖防空洞,我们怎么做。那个防空洞就是我现实生活中的东西。很可笑,主人公赵文麟作为一个军人来看,其实不只是军人,所有人看都很可笑。把一个古墓挖了一个洞就变成了一个防空洞,根本不可能,没有任何作用的一个东西。”

  住在距离南京城区40公里的乡下,世家子弟出身的叶兆言把自己关在那儿写旧事儿,而据他向时代周报记者透露,《一号命令》之后他最近在写作的长篇,依然是以“文革”为背景,“甚至要比《一号命令》更残酷,更疼痛”。

  源自祖父与伯父的通信

  1969年的夏天是燥热的。夜晚,赵文麟坐在一张旧藤椅上,似睡非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像乱撞的蚊子搅扰着人们裸露的肉体,像凝固的空气搅不动令人压抑的汗臭。

  小说《一号命令》没有惊心动魄的宫廷权斗、也没有让人毛骨悚然的武斗铺写,切入的时间是1969年,是一个沉默的国民党投诚官员在这波澜不惊的一年“疏散”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无声的远镜头里开始,全书带着巨大的孤独和苍凉。

  10月中旬的一条命令似乎带来了瞬间的搅动:林彪向军队颁发“一号命令”,要求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包括北京、南京等大城市的退伍军人、家属都被要求紧急疏散到农村,但很快一切又化为乌有:对于退伍军人赵文麟来说,他不知道去哪里。他曾是国军将领,九死一生,如今只剩一条黄军裤可以证明他的身份。老婆紫曼带着对他国民党身份的怨恨上吊自杀,三个孩子去往不同的地方上山下乡。他没有归属,无人过问。

  彼时中国,风雨飘摇。“珍宝岛事件”使中苏关系一度陷入紧张。“在当时‘文革’的背景下,战争很可能发生。”叶兆言说。

  基于这样的背景,小说描写了“一号命令”下众生百态,更掺杂着退伍军人赵文麟对年轻时报效祖国的回忆。

  老革命陆以何、被优待的知识分子何道州,还有一群对战争知之甚少的热血青年。

  这些人物的创作和叶兆言的现实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当年,他无意中翻到祖父叶圣陶和伯父“文革”时候的通信录。就像没头苍蝇一样,他们在信中谈论疏散该怎么办。最后祖父决定到伯父在河南潢州的干校去。“那个地方,火车大概得转几次车,下火车还得转到县城,到了县城还得转,也就是说一个正常人都得两天才能到,对一个快80岁的老人是不可思议的事儿。”叶兆言感触很深,“大家都住在一个大房间里,过集体生活,没有卫生设备,也没有自来水。”

  正如何建州的态度“倒是乐观,就当是一次思想锻炼”,现实中的两位老人也是如此,这乐观来自对战争的信心。“令我感到惊奇的是,虽然他们有点仓皇,有点狼狈,但他们是乐观的。他们觉得要是打起来的话,中国人一定会胜。这种想法和抗战爆发前,很多文化人的想法是一样的,有浪漫的味道。”

  这些通信便是这部小说的“药引子”。 基于这样的历史感受,叶兆言决定写一个由“一号命令”引出的故事。他的想法是,小说是完全虚构的,是大于历史的,但要写得逼真。

  小说里的“历史意识”

  叶兆言的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历史意识”。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历史”是一个实体概念,它不仅有着清晰的时间界限、确实的事实,而且还具有相当确定的价值意义。这些事实所体现出的价值,被认为具有无法怀疑的正确性,并且被认为是当下现实的价值源头。人们确信,这一实体的历史真实地存在着,而且对现实确实产生着相当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许多作家都对这种历史意识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而叶兆言可谓其中的代表人物。从早期的《状元境》、《十字铺》、《追月楼》、《半边营》等这四篇小说,连同《枣树的故事》、《没有玻璃的花房》,叶兆言用不同于历史课本的方式讲述着历史。历史以不同的形态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是碎片,是图腾,也是游戏。而在《一号命令》里,历史则以回忆的方式出现。

  周新民在其文《叶兆言小说的历史意识》里曾这样评价叶兆言作品对历史的反思:其中最具有特色的,是他对“历史”这一重要的话语所做的独到的思考。在这些作品中都透出对“历史”这一话语的深刻的反省。

  被尊称为神圣的历史被叶兆言所解构,历史的威权被肢解为虚妄的存在。被历史所遮蔽、隐藏的叙述特性、空虚的意义、虚无的目的被叶兆言的小说呈现得异常清晰。

  《一号命令》中有多处“历史意识”的体现:当女儿告诉父亲她要去缅甸支援世界革命,赵文麟如鲠在喉。“他根本不可能说服她,对于年轻的孩子们来说,历史的真相并不存在。”叶兆言向记者解释,“这里我讲的‘历史的真相’并不是简单的缅甸那个地方从前死了多少人,有多危险。而是他知道一旦战争打起来,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这个父亲没有办法给女儿一个更准确的答复说去哪里安全,他感觉到这种大祸临头的无所适从。现实不是那么简单的黑白,历史也不是。小说的真实有时是不重要的,但小说的真实必须比‘历史’还要真实。”

  “我不是在重现历史,我的文学观不是这么简单。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文史是不分家的。我既写文,也写史,不愿意过多地强调它只是一个简单的历史,不愿意过多地说它是一个简单的文学。”叶兆言说。

  “不过小说也很简单。那些理论的东西我也没想那么多。小说总是痛痛快快地写,有时候为什么想写这个东西,其实你是说不清楚的,唯一能解释清楚的是你非常非常想写这个东西。到一定的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写下去了,你就觉得活生生的一个人出现在面前,原本你想控制着他,到最后你根本就控制不住他,最后这个人自己就吧唧吧唧往前走了。”

  矛盾的是,《一号命令》写得并不“痛快”。2011年夏末,叶兆言开始写这部小说。越往下写,越是有无法言说的疼痛感。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熬出来的,常常一边写一边流泪。他说自己现在偶尔和别人说起书中的情节时,还是会忍不住红了眼。

  人生中无法言说的事,是生命疼痛的质感。“我自己也是一个父亲。当写到那个老人叫那个小孩过来一起照相,胸口就很痛。还有这些女孩儿做红缨枪,她们根本不知道红缨枪是什么东西,父亲就告诉她们,红缨是为了让血淌下来的时候,看不到颜色,而且让这个血不会淌到那个杆子上。出于女性本能,两个女孩听到这话很震惊,很怕。

  虽然她们在那个时代非常男孩儿化,无所谓生死,但她们还是很天真的孩子嘛,还是女孩儿,什么都不懂的,写到这我就觉得很痛。我就觉得就这么简单的事儿说不明白。”

  “我的心中没有柏林墙”

  《一号命令》的出版历经艰难。“首先是在《收获》发表,并在两家报纸连载。这总体来说都不是问题。之后,有年轻人看到这本书,想要出版,我也同意了。后来他们通知我书已经快出来了,突然遇到了困难。他们说要改名字,我说我不改。最后让我比较感动的是做这本书的几个年轻人。他们喜欢这本书,碰到困难了就想办法,换个出版社,再换个出版社。”

 叶兆言:小说的真实必须比“历史”还真实
  谈到日前出版社突然以“停止对本书的宣传”为由,取消不少媒体的采访,叶兆言表示并不清楚此事。“好多时候你是说不清楚的,为什么可以为什么不可以。

  作为写作者,我不会过多地去想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更多的是我想写什么和不想写什么。这点上我是非常坦荡的。我不知道出版的边界线在哪里,在我的心目中没有柏林墙。写作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非常快乐的事情。”

  他说自己就是一个书呆子,纯粹的书呆子。“现实不是那么简单的,白啊黑啊。我虽然写的是一个国民党老兵,但这个人还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他也是上世纪50年代初就参加共产党了。

  所以说他同样热爱共产党。包括我小说中的那个人,他不反党的。不是那么简单的,换句话说,说真心话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意识形态在里面,只有现实在里面。”

  叶兆言在自己的后记中也写道:“这部小说想说的话并不多,大致的意思可能是,原来人生有很多美好,但是不当回事地就丧失了。譬如和平,譬如爱情,譬如平常的家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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