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忙碌的现代社会,似乎什么事都要讲求效率,于是报纸只看标题,读书只念摘要;如果还有时间听音乐,选曲与合辑永远比全曲来得迷人—选曲难道不是去芜存菁后的结果?既然时间精神有限,我们自该听乐曲之“菁”,又何必理那些“芜”? 但请容我说一句不合潮流却千真万确的实话:听古典音乐,千万别只听选曲。 为什么不?原因很简单:选曲所能选的,是作品中“适合”被“单独选出”的部分,并不表示就是最精华、甚至最精彩的段落。听选曲不听全曲,绝对得不偿失。 家喻户晓的柴可夫斯基三大芭蕾舞剧,就是“选曲”不见得比“全曲”好的最佳证明,即使“选曲”甚至出于作曲家本人亲自挑选。《天鹅湖》组曲之优美动人乃世所公认,但组曲却也只有优美旋律,我们无法从中听到作曲家的大胆创新—是的,《天鹅湖》不只有动人乐想,更有柴可夫斯基雄心万丈的企图:芭蕾音乐不该只是伴舞背景,也可是伟大作品。他把《天鹅湖》写成无言歌剧,芭蕾开头就是音音血泪—当小号冲破乐团齐奏,吹出哀艳凄绝的序奏主题,即使布幕未启,全场观众皆已心碎。和开头遥相对应的,则是精彩绝伦的舞剧结尾:糊涂王子的后悔、天鹅公主的绝望、跳崖殉情却羽化成仙,恶毒魔法终被真爱破解……如此复杂情节,柴可夫斯基竟在短短五六分钟内就道尽一切,让音乐尽展神奇。 上述所有荡气回肠、铁石心都要为之融化的精彩片段,很可惜,全都不在《天鹅湖》组曲之中。当年此剧首演惨败,一是编舞太差、舞者不佳,二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太过戏剧化,“精彩”到舞团无法接受,最后不但大幅删改,许多段落还拿别人作品取而代之。或许是心有余悸,柴可夫斯基在组曲中选了最安全、最宜人的优美段落。至于那些戏剧场景,那些让《天鹅湖》伟大的理由,你只能在全曲中聆听。 多年前,我应邀为台湾某家大型保险公司演讲。说是演讲,实为集会,现场听众五六百人,还有北中南四地视讯联机。这群业务员,多是热情中年妇女,热情到什么地步呢?热情到我每放完一段音乐,他们就像听了现场演奏一般,也兴奋地大声鼓掌—说实话我很不好意思,因为唱片中的演奏者显然听不见他们的掌声,而在台上的我根本是无功受禄。但鼓掌就鼓掌吧,我也不好意思制止,只好继续厚着脸皮,在台上接受不属于我的掌声。 那天的讲题,是为即将演出的芭蕾舞剧《吉赛尔》导聆。我介绍了作曲家亚当的作曲技巧,以及他对芭蕾音乐的创见。最后我提到柴可夫斯基,告诉大家这位俄国大师如何参考亚当的想法,并将其充分实现,而我选播的段落,就是《天鹅湖》结尾。 但这次音乐放完,全场竟然一片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所有人,无论他们之前听不听古典音乐,看不看芭蕾舞,甚至知不知道柴可夫斯基,在那当下,全都被柴可夫斯基精彩绝伦的音乐给震慑感动了! 即使这几年下来讲了三四百场,我必须说,这段出乎意料的安静片刻,是我所有演讲中,最最难忘的动人经验。 但这真的“出乎意料”吗?或许不是。音乐艺术本来就有让人当下感动的力量。而这个经验让我更加明白,永远不要轻忽听众,更不该轻忽自己。你值得给自己最好的音乐,但那些音乐,往往在全曲而非选段里。《天鹅湖》如此,《睡美人》亦然:巫婆诅咒、大闹王国;威胁潜伏的生日宴会与公主昏迷前的失神;丁香仙子让王国沉睡,王子亲吻破解魔法……这些效果绝佳且刺激无比的乐段,你还是只能在全曲中听到。《胡桃钳》组曲够精彩了吧?可你若听过全曲中鼠群与胡桃钳的战斗场面,儿童合唱轻轻哼唱而出的雪花王国,以及结尾那充满眷恋与回忆、仿佛和童年与梦想告别的双人舞,你就知道柴可夫斯基还是为德不卒,仍把最美的片段与最神奇的笔法保留在全曲。听《胡桃钳》组曲,你能感受到柴可夫斯基的天才;听了《胡桃钳》全曲,你才能知道他超越时代的伟大。 在台湾,几年前就开始讲究“慢食”,学习品味。同理,听音乐也该学习“慢听”。即使是规模庞大的《睡美人》,全曲也不过两个半小时。只要多花一点时间,你将见到前所未见的音乐奇景。 那是报酬率最高的收获,稳赚不赔的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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