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车子在陡峭的盘山路爬行，刘霞愈发觉得自己神经错乱了。这个叫五虎山的地方坐落在紧邻府谷县城的黄河岸边，原本的道教圣地已成为一个旅游景区。 “就是在这里吗？”这个情绪失控的女人戴着椭圆的眼镜，见哥哥点了点头，便喃喃自语道：“怎么是在这里？这到底怎么了？”车子在接近山顶的广场入口处停下来，刘霞一下车就埋头蹲下身子，她的身体不停哆嗦着。 一个月之前的2013年8月8日早上，刘霞34岁的丈夫杨明川离家出门，失踪两天后，被发现死在自己驾驶的桑塔纳轿车里，车子就停放在五虎山广场的入口处附近。 经当地公安部门现场勘查取证，杨明川死亡原因初步被认定为“自杀”。从其尸体上提取的检材已送公安部进行鉴定，尸检报告仍未有结果，真正死亡原因也正在调查中。 刘霞找到了丈夫被人发现的死亡现场，她觉得丈夫的死很蹊跷。在广场周边，她希望能寻访到目击者。 一位报案人对她表达了“报案过迟”的歉意，刘霞从对方口中获知，8月8日晚，丈夫的那辆桑塔纳车就停在广场边，“有车子的空调开着的声音”；次日下午发现车里有死人；到了第三天上午才向警方报了案。 经过一番艰难的搜索之后，刘霞对丈夫在离家至死亡的数十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她愈来愈感到丈夫的“自杀”不合情理，难以捉摸。 “票商”杨明川的死，揭开了府谷当地疯狂倒卖承兑汇票的黑幕一角。而以承兑汇票为代表的大量票据融资，则成为此轮神木、府谷民间借贷危局的一个重要幕后推手。 “票商”之死 “我去国税局办点事就回。”杨明川那天对妻子说，这成为他的遗言。和往常一样，早上7时50分，杨明川准时出门。 这是2013年8月8日，府谷刚过去的夏天最酷热的一天。上午11时5分，刘霞给丈夫打电话，“我还在国税局办事。”电话里杨明川告诉妻子，他中午不回家吃饭。他的声音没有一点异样。
当天下午1时许，刘霞又给丈夫打电话，无人接听。隔一段时间就给丈夫打电话，成了她的一个生活习惯。近一年来，因为丈夫身陷信贷纠纷，倒承兑汇票投资被骗，她时刻需要知道丈夫的去向。 正常的，杨明川每天晚上10时前就会回家。但那天到了午夜时分，仍不见丈夫踪影，刘霞有些着急了。之前她给丈夫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无应答。 第二天，丈夫还没回来。刘霞坐不住了，发动亲友四处寻找，音讯皆无。做妻子的心悬了起来：会不会是被债权人绑架了呢？之前，杨明川的手机上收到过三次威胁短信。 8月10日上午11时许，杨被赶来的警察发现死于五虎山广场自己的桑塔纳轿车内。 经事后了解，杨明川8月8日一上午都在国税局办一些完税的事，上午下班时离开。不过，警方透露说，通过技术调查，发现杨明川当天12时许就上了五虎山。 杨明川的尸体处在驾驶位置，身体没有伤痕，衣服平整自然。他的脖子上缠绕着两条领带和一节捆啤酒用的塑料带，一头系在副驾驶位置的扶手上，另一头系在身边安全带上。车上还发现留有两页信纸，上面记着他的资产数目，以及10多笔欠款和债权人姓名。另外车上还留有“洋烟”（鸦片）和一些未燃烧的香火。 身高180厘米的杨明川，怎么能用两条领带和塑料带自缢在车内？杨家人和亲友称，杨明川生前并无任何反常行为，他们对杨明川的死感到震惊、不解，怀疑杨明川是否是被人用了迷香晕倒后下了毒手。 杨明川的身后留下了在神木和府谷两家煤矿分别为1亿元和3500万元的煤矿股份，生前欠有民间借贷7000万元，另外还有今年年底到期的800万元银行贷款，似乎不存在资不抵债的问题。 不过，近一年来，杨明川却的确遭遇了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的非正常死亡被认为与其从事的“票商”身份有关。 据亲友介绍，2007年，28岁的杨明川从神朔铁路工务段请了长假，和大舅子合伙在府谷县新民镇做起贩煤生意。彼时，和紧邻的神木一样，府谷作为中国煤炭经济最为活跃的地区，是最容易一夜暴富的地方之一，正是红火的煤炭生意让杨明川完成了最初的财富积累。 2010年，杨明川和另外两人共同出资1000万元，买下了一个洗煤厂，由杨负责管理。经营一年多时间，投资成本就收回了。这时，两个股东将股权易人，仍由杨负责日常经营。 然而，2012年，煤炭价格暴跌，过去红火的洗煤厂门庭冷落。当地业内人士称，府谷当地所建的140多家洗煤厂估计投入了50亿元的民间资本，但一下都“死掉了”。 事实上，当地的洗煤厂都不是以洗煤赚钱，而是靠倒卖煤炭“出境票”发财—外运煤必须凭“出境票”出境，但民营煤矿不敢大量从县煤炭服务站买进“出境票”，怕暴露真实产量，因为这涉及偷税及股东分红问题。于是，洗煤厂从县煤炭服务站按每吨47.5元买来“出境票”，再以105元卖给外地拉煤车，从中赚取差价。而当煤炭成了一堆滞销物时，“出境票”也没人要了。 在杨明川财富增长最快的时候，刘霞曾劝过丈夫“钱够花就行了”，但杨明川倔强地说一定要博一把，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本事。 从2012年春开始，杨明川开始做倒卖承兑汇票的生意，这与开洗煤厂倒卖煤炭“出境票”赚钱的方法如出一辙。 疯狂的承兑汇票 在府谷的煤炭资源开发热潮中，市场资金需求不仅助长了民间游资涌动，也使非正规借贷渠道野蛮疯长。由此催生了资金扎堆的另一种玩法：一大批活跃在府谷当地的“票商”，通过倒卖承兑汇票，满足市场资金周转需求，同时还扮演“掮客”角色，向他人和银行介绍票据贴现“生意”，从中获取差价。 所谓银行承兑汇票，是商业汇票的一种，由出票人签发，银行承诺按照约定期限向收款人无条件兑付的票据。它是企业之间贸易往来的结算工具，期限最长为六个月。银行开票过程中要求出票人缴纳一定比例的保证金，在府谷当地通常为50%左右。 按照规定，承兑汇票的开具须有真实贸易背景，因而出票人需出具交易双方购销合同书和增值税发票。 银行承兑汇票原本是企业间贸易结算的支付工具，如今已成为府谷当地企业主要的融资手段之一。自2010年信贷收缩以来，票据支付功能逐渐被异化，融资功能越来越明显。 有人估算，从2010年开始，府谷当地企业持有的90%以上的承兑汇票带有很强的融资目的，主要用于贴现融资，缓解资金紧张，大部分票据并没有真实贸易背景，属银行违规开票。 “贴现”是指在银行承兑汇票尚未到期前，持票人在贴现市场上转让汇票，受让人扣除贴现息后将票款付给出让人的行为。 随着企业从银行贷款融资越来越难，通过票据贴现获得流动资金的规模不断增加。但是由于贴现将占用银行表内信贷额度，银行贴现额大幅压缩。这使得大量以融资为目的的承兑汇票缺乏便利贴现渠道。 据业内人士介绍，府谷当地2010年承兑汇票只占产品销售支付总额的10%，2012年升至50%。客户给结算的承兑汇票也越来越多，导致大量的票据不能顺畅贴现，由此形成了票据的“堰塞湖”。企业出于流动资金需要，自身持票贴现融资的需求越来越强烈。 在银行无法满足贴现需要时，从2011年底开始，府谷民间、地下承兑汇票市场交易火爆，倒卖套利活动盛行。而《票据法》明令禁止民间倒卖承兑汇票。 杨明川一般是靠一对一的交易来操作承兑汇票生意，一般的交易方式为：杨以自定或协商利率，收购有贴现需求的持票人持有的银行承兑汇票并结算，再迅速转手，套取差价获利。通常府谷“票商”每笔业务平均获利为票面的0.2%－0.4%，即如果做出10亿元左右的贴现量，获利应在200万元到400万元之间。 做承兑汇票生意讲究的是“短、频、快”，即时间短，频率高，周转快。双方之间没有任何的书面协议，也没有借条，靠信誉做担保。在府谷，类似杨明川这样从事民间承兑汇票交易的人估计有几千人，此类交易甚至可以当场完成贴现。 而这种快速“繁殖”金钱的方式需要大量资金去周转，都是高负债进行，除了自己拿自己的钱去赚钱，还要靠民间借贷和银行信用筹集本钱。 据接近杨明川的人私下称，杨涉足承兑汇票生意时，背地里将洗煤厂抵押给银行，从银行贷了2000万元。杨最好时每天通过炒卖承兑汇票能赚几万元。 但杨明川仅仅是一个“小卒”。在一大批“票商”背后，还有一些两三个人组成的小团队，拿三五亿元本金，一周内可做10多亿元贴现量，有的团队每年可获利10多亿元。而这些团队里面都有银行人员在背后参与，“因为银行人员才掌握着海量信息，介绍贴现生意，才能做大贴现量”。 受监管机构75%存贷比监管红线的要求，每到季末最后几天，银行存款量便迅速飙升，月初又急速回落。由于银行这一特殊业务需要，府谷当地出现了专门从事给银行提供季末存款的公司，而银行承兑汇票成为腾挪信贷额度的重要工具。 由于银行承兑汇票代表银行信用，交易转让也不受地域的限制，导致陕西省内及内蒙古、山西的承兑汇票大规模流入府谷民间承兑汇票市场，部分承兑汇票，几经转手在府谷完成贴现，资金流出府谷。一位榆林金融领域人士认为，以承兑汇票为代表的大量票据融资，成为此轮神木、府谷民间借贷危局的一个重要幕后推手。 在民间承兑汇票市场，“票商”需要串联，需要一手托多家。2012年夏天，一个叫刘彦飞的年轻人出现在杨明川的“生意圈”里，这成了杨“滑铁卢”的开始。 毁于合伙人 2010年，经亲友介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穷小子刘彦飞与杨明川相识。刘年纪小，嘴甜腿勤，赢得杨的好感，杨和亲友帮他贷了30万元，合伙贩煤。一段时间后，刘选择单干。 刘彦飞给当地一家电厂供煤，没有一点经验，还因掺假被电厂扣罚，在同行眼里他一直是亏钱。但刘在当地民间借贷圈的信誉一直很好，因此生意越做越大，手上资金越来越丰厚。2011年12月，他将目光投向了民间承兑汇票市场。 刘彦飞很快成为小有名气的“票商”，在炒卖承兑汇票上的声誉越来越响亮，很多人开始将贴现来的承兑汇票交予刘彦飞交易。 接近刘彦飞的人透露，刘身后有个别农信社的人员参与交易。农信社人员除了收购后转贴现赚取差价，还通过持有到期兑付获得收益，而成为地下票据市场的大买家。 从2012年初夏开始，杨明川和刘彦飞之间的票据业务往来频繁。在票据转让中，双方只有口头约定，但刘彦飞很讲信用，都能按时支付贴现资金。 2012年9月，刘彦飞找到杨明川，说有两个项目需用承兑汇票支付货款，向杨收取承兑汇票，待30天到期时，支付承兑汇票票面全部金额，并付7%的月息。 在和刘彦飞达成口头协议后，杨明川在一个月时间内，陆续将105张票面金额共计1.31亿元的承兑汇票交给了刘彦飞。但是，没等承诺期满，刘彦飞突然失踪了。 后来证实这是刘彦飞给杨明川精心编织的圈套。刘彦飞一开始就利用民间借贷资金大举投资实业，承包两家宾馆、接手酒吧、办搅拌站等。他生活奢侈，曾给情人一次在西安买了27条国际一线品牌的裙子。 刘彦飞的一个哥们表示，当他看到刘用亲友的名义在府谷、西安、鄂尔多斯等地置下10多处房产，把路虎、保时捷、奔驰买在他人名下，贴现资金都是用亲戚的银行卡支付时，他“感觉刘的心变坏了”。 从2012年6月开始，多位将承兑汇票交给刘彦飞的人，一直催其支付贴现款，却总被刘彦飞以各种理由推托。迟迟拿不到钱的人隐隐感到“刘彦飞快转不动了”。 为了“信誉”，刘彦飞开始以高价收进承兑汇票，再低价转手卖掉，如此一来贴现亏掉了10%，目的是套取贴现偿还前期的借款和利息。 拆了东墙补西墙，可窟窿却越补越大。到2012年8月，刘彦飞已经无力按时支付前期的借款本金和利息了。但杨明川竟然对此不知。于是，刘彦飞就做了也许是他今生最后一单大“生意”。经杨家人调查，杨明川被骗的未被背书的承兑汇票低价卖出后，所得钱款都打在刘彦飞妻子王某的银行卡里。 刘彦飞失踪20多天后又回来了，原来是警方对其采取了取保候审。心急如焚的债权人围在刘彦飞的家里，刘彦飞筹到的2000万元偿还了一些债权人的债务，很多原先没有任何协议和借条的人让刘彦飞补写了借条。 刘彦飞用房产、汽车和搅拌站的资产抵债给杨明川，最后刘彦飞仍欠杨7000多万元的债务。 由于民间资本“失血”过多，从2012年下半年起，府谷的地下承兑汇票市场孕育“茶壶内的风暴”。票据交易较为清淡，票据融资业务上积累下大量的风险还在暴露，由于一些老板跑路，造成了银行承兑汇票敞口风险损失。 2012年12月，刘彦飞因不能偿还众多债权人债务而逃匿。杨明川作为最大的受害者，向府谷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报案。几个月里，杨明川和朋友跟随警方一道追寻刘彦飞的踪迹。2013年2月26日，民警将租住在西安一处公寓内的刘彦飞抓获。 刘彦飞以涉嫌诈骗罪被依法逮捕。据说，他供认了自己诈骗多人共计1.7亿多元的犯罪事实，但具体操作者是刘妻王某，王某闻风而逃，相信其账户上的资金已经转移。救不出自己的巨资，杨明川心里很痛苦。 一个自己真诚帮助过的人反过来要毁灭自己，没有人知道杨明川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 杨明川出事前一天，其入股一亿元的煤矿前景突然显得不妙起来—没被发现的遗留难题和技改需要3亿元的巨大投资。这让他有了一些隐忧，为此和几个股东发生了激烈争吵。 而与此同时，府谷，这个中国最富民间金融创新精神的地区，正饱受企业资产贬值、实业“僵尸化”和金融信用断裂之苦。 当地金融机构的一位人士称，杨明川的非正常死亡，预示着府谷地下承兑汇票市场走入一个低谷，但那些灰色的经营手法远未随他一人的离去而消除。如果不深层次实施地方金融创新探索，这个行业仍将乱象迭生，灾祸仍会层出不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