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两天我看BOSTON LEGAL,每次看到丹尼,我都想起老唐。
就是那种家伙,戴着特别装的墨镜,咬着粗雪茄,说脏话,挣着大钱开着好车把着漂亮妞,带着股拉风的邪劲儿,一出手都是别人想不到的招数。
他刚入行的时候,去报道沉船,另一艘船上唯一的目击者已经被所有的媒体围着,轮到他,就问了一个问题“这艘船是哪个公司的?”
然后他就走了,十五分钟后回来了。那个目击者接了一个电话说“谁是唐休伊特?”“我是”
“这艘船租给您了,您想干什么用?”
“我想把其他人都赶下去”过了一小时,他的对手NBC的人坐着小拖船突突突追上来了,还带着小卫星。
他对船长说,看见那个海边那大楼了吧,你只要在这之间开来开去,卫星就发不出信号去。
船长乐了,还主动加了戏码,最后NBC的人起诉他们故意拿船撞人。
我天天看BL也骂骂咧咧的,被这些自大狂,违反职业规则,骚扰女同事……的大男子主义者气半死,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连李安这样的老实头都说自己拍电影的时候坏得很,靠的就是“好人的坏点子”
二
从我进新闻调查起,我就听说我们学的是《60分》,老拿这个吓唬人,“美国1968年来一直排名前十的电视节目”,好象多庄严似的。
直到我看到老唐的书,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他上来就说,假仁假义的纪录片(老陈……)谁要看?他嘲笑那些aihuau.com虎着脸的《NBC报道》<CBS白皮书》……“谁要听公司在说话?人们真正喜欢看的是报道和专栏。”,所以他从不跟24小时滚动的新闻竞争,他说他只是“告诉你一个故事”,他当《60分钟》的制片人,从1972年之后就再没开过会,他把记者们当成专栏作家,去做自己喜爱的题材。他的标准是“要用脚碰碰娱乐这条线,但不迈过去”,娱乐其实是指戏剧性,就是这个标准让他的节目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挣大钱的新闻节目。
几年前我看过莱斯利采访当时竞选落败的戈尔,“你还会再竞选吗?”
戈尔绕来绕去。她问了八分钟,也没问出个准话。突然她问“戈尔先生,你还打算留胡子吗?”
“嘎……这个”他说“—%¥#·……”
她莞尔一笑。
节目就收在这一笑上了。谁都理解那一笑的含义“看,政客”。
几年前我刚入行,作《双城的创伤》,有一段给小孩子擦眼泪的采访,争议很大,正好钱钢来开会,大家海滩上围一圈,听他评论。
他说,《60分钟》里,有个白胡子老黑人记者叫布莱德利,有一年他去采访纽约一个连环杀人犯,问他为什么要杀人,那人说,因为我在布鲁克林区长大。意思是那里黑人聚集,环境恶劣。
布莱德利从椅子上跳起来,揪住他的脖领子,说“我也在布鲁克林区长大”
钱钢说这段就这么播了,你们先别着急说对或者不对,十年后再来谈。
三
我从老唐那儿学到一样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电视是用来听的。
他从来都是背转身,听记者的录音,然后突然转过身来“这个停顿错了,这句话不应该放在那儿”
他说“与其抓住观众的眼球,不如抓住观众的耳朵”
听过默罗在二战时的报道,就会明白他这话的意思,默罗在南太平洋的开场白是“如果你曾经在夜里去过从林,你就会知道,当炮弹呼啸着穿过丛林,丛林也同样呼啸以对”,他描述伦敦被轰炸后的百货店,“一瓶被弹片击碎的黄桃罐头,汁水从货架上慢慢地滴在地上,那是全伦敦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老唐是默罗和克朗凯特合作多年的搭档,他说‘好的记者不依靠画面,他们自己创造画面”,
我去年写《征地破局》的稿子,学习他的“为耳朵写作”,作不到多好,只能尽量象他总结的那样---“简短”“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和副词”“有话直说,不要害怕写得象人们说的一样”。
我把稿子念给我的实习生听,明白为眼睛写作和为耳朵写作,节奏完全不同。如果他开始玩手里的笔,我就把这段改掉。如果他听不懂的术语,我就用设问和比方来让他明白。
那稿子我改了不少遍,我常想,如果老唐背对着我,他转过身来会骂什么?
四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家伙,他们就算在战争中也要泡妞,穷得叮铛响也要在俱乐部里喝美酒,害怕孤独但从不屑提起自己的痛苦,他们喜欢嘲弄人,喜欢别人给他们点上烟说“老大”,他们认为女人永远低男人一等,他们在工作中越过很多的红线,他们会买通线人,会搞垮对手,他们会给报道起一个直击你心的题目,他们一点都不君子,但他们有他们内心深处的真诚。
就象老唐说的,他理解最普通的人,他只为他们工作,人们喜欢他这粗鲁而迷人的劲头儿。
为什么呢?他吹嘘自己有“某种直觉”------他没解释这直觉,我觉得,也许是对生活的爱恋之情。
看BL的时候,有时候,我会想起老华莱士和他,就象是艾伦和丹尼,他们两个坏蛋,大概也免不了做了一期牛节目之后,坐在阳台上,看着纽约的夜景,咬着烟,喝着酒,说点女人和死亡的事。
有人说过“你俩不可能长命百岁”
他们的反应是“要打赌吗?”昨天我才知道,老唐去世了,两个星期前,86岁。我痛恨悼文,我想他也痛恨,他早说过,他可不在意死之后要拿什么奖,我一直没见过他的照片,也不想看见。在我的想象中,他长得就象是霸道的老丹尼,又矮又肥,咬着那根粗雪茄,眼睛在烟雾里眯得快看不见了,注视着脚底下他赋予了魔力的金光闪烁的帝国。
在他的书的最后,他说他遇到过一个前台的小伙子。恭敬地对他说“我真想成为您那样的人”
“有意思,我也这么想”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