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来,青啤董事长金志国的遭遇足以让苦心孤诣为自己制造新闻的人垂涎。青啤卷入英博、AB(安海斯-布希公司,Anheuser-Busch)掀起的惊涛骇浪中,随之俯仰,看似身不由己,终又化险为夷。金由此成为这一事件最重要的“配角”。
青啤保住了其国有控股权。面对《中国企业家》,金谨慎地不把这一结果形容为“胜利”。“我就是守门员,不让外资的球射进青啤的球门。”金说。同时,他又忍不住说:这个过程太惨烈了。在接受采访的3个小时中,他抽了8支烟。
金志国是否夸大了自己的感受?在整个事件中,他更多的时间是在等待,因为主动权不在青啤手中。或许正因为这样,关于这件事,他不能够给出更多更有趣的陈述。无论如何,金不是一个善于演绎故事的人,他2008年出版的《一杯沧海》的读者应该同意这个判断。
金志国在《一杯沧海》中描述了自己在青啤的成长经历。从一个洗瓶工到董事长,这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现实的励志故事。但金显然不是一个个人魅力张扬的企业家,如他自己所说:张瑞敏创造了海尔,青岛啤酒造就了金志国。
青啤的资历和国有背景可能遮蔽了金的光芒。这一次,夹在动辄历史数百年、年产销上千万吨啤酒的英博、AB之间的交易中,青啤的“戏份”可以理解地变得更少,然而金必须参加这场演出。
“我觉得最起码我要尊重目前我们中国人的那份情感,我不能伤了它。所以我还是要按照中国的文化,情理法(而不是法理情),首先尊重中国人的感情,也尊重我为之奋斗一辈子的公司的人。不然我们改姓了,原来叫‘青岛啤酒’,现在叫‘英博青岛啤酒’,这什么滋味?”
如果金所说属实,那么,2008年7月,这位当时刚刚就任青啤董事长的52岁的男人对英博宣布收购AB一事事先毫无防备。
过去7年,金一直在整合他的前任彭作义收购回来的庞杂资产,以至于在考虑进一步的扩张,青啤的状况看上去还不错。而这起金额达520亿美元的国际级并购让金感到“震撼”。他难以相信,一个全球最大的啤酒生产商,竟然一夜之间被对手一口吞下。自从2002年AB入股青啤以来,6年多的合作已让双方命运相连。唇亡齿寒,他不由对青啤这只全球市场中的“小舢板”的命运心生恐惧。
他预料,即将接手AB在青啤的股份的英博,绝不会放弃进一步追求青啤的控股权。早在2001年,金志国便领教过英博的厉害。当时英博就明确提出,可以和青啤合作,但必须控股青啤。让外资控股,这无论在青啤还是青岛国资委看来,都是绝不允许发生的。当年,青啤可以拒绝与英博合作以保护自己,但这次,AB的意外失守,让青啤股权的防火墙再次面临危险。
英博公告两天后,英博全球总裁专程到青岛知会金志国,亲口“通知”英博和AB的交易达成。这位总裁的行事作风让金志国心中一震:他没带一个秘书,一个人坐着民航飞机的商务舱往返美国和青岛。那一刻,金志国说他彷佛看清了英博鲸吞AB的部分真相——因为他太熟悉,那个已经拥有13架飞机、习惯挥霍、机构冗繁、身患大企业病的AB。
“我理解、尊重你的选择。”面对潜在的、却不透露具体意图的收购者,金志国只能托出这样的外交辞令。但他交代了一句重要的话:“希望你下一步能考虑清楚,尊重青啤和AB的战略框架协议。”该协议中最重要一条是“AB不得增持青啤股份”。
AB拥有青啤27%的股份,当初与青岛国资委(当时青啤第一大股东)所签协议禁止AB继续增持青啤股份。金担心英博不再承认这一协议。
两个月后,金志国再次约见英博全球总裁。他们没坐到谈判桌前,而是去上海打了一场高尔夫。“我不想马上有对立的感觉。”金说。
据金说,对方向他示好,说“我们肯定要合作的,合作得好,管理团队的利益可以得到保证。”
“我们和AB从来都没谈过管理团队利益的事。”金回答。他的潜台词是:现在也不需要和你谈。
从英博宣布收购AB那一天起,金说,他的不眠之夜就开始了,戒了三个月的烟重新回到手中。“一个月没睡好觉,半夜三点起来坐在沙发上抽烟。”事到如今他说自己那时就“在布局”。
但与其说“布局”,不如说“应变”。这是一场极其被动、难打的仗——对手极可能“撕毁儿子和媳妇的协议”。
金和他的团队设计出四条对策,金称之为“四张牌”。
“情感牌是‘大王’,我要找各级领导,形成联盟。丢了青啤,是我的责任,但青岛市领导、省领导、乃至中央领导对于民族品牌情感上都过不去。第二张法律牌是重点,英博需要按照合同履行青啤与AB的战略框架协议,如果不履行,也是做最坏的打算,我就跟英博打官司、拖时间,起码打个三五年,至少英博在这段时间控制不了我。第三张行政牌,正好2008年8月《反垄断法》出台,政府认为英博垄断,不批,也是一种控制。第四张是管理牌,即便英博控股了青啤,但我们管理团队整个撂挑子,对它也是巨大损失。所以我要给管理团队戴上‘金手铐’、安上‘降落伞’,让大家团结一心,实在不行就‘跳伞’,给英博压力。”
金这些包括“王牌”在内的招数娃哈哈的宗庆后早就一一用过,其效力自不待言,更何况较之娃哈哈,青啤还是国有控股企业。
据青啤说,最终发挥作用的是第三张牌。2008年11月,商务部批准英博并购AB,附加四项限制性条件,其中之一是,出于反垄断考虑:英博不得增加AB在青岛啤酒现有27%的持股比例。
与金的对策相比,他对跨国并购的态度更值得一提。2008年9月,可口可乐准备收购汇源果汁,结果被商务部否决。“我特别理解朱新礼,”金对《中国企业家》说,“企业创业的时候是要靠产品、市场,做大的时候就要在资本市场运作。在资本市场上运作,企业就是产品。我能卖酒,我就不能卖企业?我们这个社会的理念有问题,你又搭建资本平台,又在资本平台上不装产品,怎么能去交易?我们进入了商业时代,但是还不文明。我们不是曾经推出过一个理念叫不求所有、但求所在吗?可是真正这个理念落地的时候,你看,汇源、青啤……”
但是金知道,作为国企当家人,他当不了朱新礼,何况民营企业家朱新礼“卖猪”到最后不是也没卖成功吗。
金志国没有尝到“英博青岛啤酒”的滋味,但是很快,他跟青啤再一次站到了悬崖边上,又要面对可能到来的“朝日青岛啤酒”。
起因于突然来袭的“金融风暴”。英博运气不佳,金融风暴让AB的市值缩水近一半,可英博仍要支付520亿美元;更倒霉的是,英博背后的投行由于遇到困难,无法给予支援,消化AB的现金流一下子紧张起来。
很快,青啤得悉,英博在得不到控股权的前提下,决定卖掉青啤27%的股份,以缓解资金的压力,接盘者可能是朝日啤酒。外界猜测,一旦这27%落入朝日或是哪家外资企业手中,只要该买家在二级市场上增持4%青啤的股票,就立马超过青岛啤酒集团的30.89%的股份,成为第一大股东。
好在只是虚惊。根据香港证监会相关规定,新公司要约收购青啤27%的股份,如果影响到青啤其他股东的利益,必须拆开卖,除非这是上市公司面临严重财务困难、收购人为挽救该公司而进行的收购,才能申请豁免。
2009年1月23日,英博与朝日啤酒签订协议,向朝日啤酒出售19.99%青啤股份。这一次,金志国作为配角,没有一句台词。英博手里还有7.01%青啤股份,金想,如果自己是英博,不会把它拿到二级市场变现,股价一跌,损失很大。他认为这点股份拥有的话语权、支配权均小,英博一定会转让。“谁愿意接?”金志国说,“最愿意接的是(我们的)团队,这不是一个好机会吗?”
“但团队没有钱。”金说。
“可以向银行或国家借贷(购买7.01%青啤股份)吗?”《中国企业家》问。
“可以,我们没有去做。”
“你们探索过这个可能性吗?”
“连探索都不用探索。我就估计不会(成功)。”
他有他的逻辑套路:“国企(在制度上)毕竟有进步了,不是安排了年薪制度了吗?我比我的前任,比我前任的前任好多了。也在不断地调整,速度慢一点,不能一步到位。一步到位,社会的心理接受上也有一些(问题)。你先做出贡献了再说,别先要东西,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贡献出来。人不能在这方面欲望太高,把企业做好是一种成就,个人的待遇已经在改善了,永无止境的。”
“这是你个人的选择吗?”
“是人家卖,我去要不一定卖给我。卖给陈发树了。”
陈发树是福建“首富”,新华都董事长,金志国在中欧商学院的同学。2008年,原盛大总裁唐骏以“10亿转会费”加入新华都。唐说,2009年4月,金志国告诉陈发树英博欲出售剩余股票一事。“金总只是个中间人,愿不愿意卖,什么价钱,金总是不保证的。除了穿针引线,金总也向英博表达了认同我们的意见,推荐我们。”唐骏说。
金不承认陈发树是他找来的“援兵”。他明确表示,自己是事后才得知英博与陈发树的交易,“中国首富嘛,英博当然找这种有钱人”,至于英博与陈发树、唐骏的谈判,青啤也只是例行参加,旁听而已。
“不管卖给谁,不会再卖给朝日了,这是我比较放心的事。恰巧的是卖给了一个我也喜欢的人。命好,命好。真的太巧合了,别人不理解,认为里面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金刻意在回避他本人与这起交易的直接关联性。或许他觉得过程不必追问,重要的是结果,他守住了青啤的控股权大门,外界何必管陈发树是不是他的第五张牌呢?
包括金志国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英博迫于资金压力才出售青啤股份。但英博售股所得为9亿美元,占收购AB520亿美元不到2%,更有可能是因为控股青啤无望抽身而走。
金志国说,刚任董事长时,他其实满心的寂寞和被人忽略的愁闷,而经过这两场股权变局后,自己的心态已彻底从前锋变为守门员,从领头羊变成牧羊犬。
金的心情看上去的确从容。在青啤会所——青岛八大关山海关路1号,幽绿小径中的一幢德式别墅里,在接受我们采访的尾声,金志国不但请我们欣赏了他的散文《一杯黑啤酒》的视频,更举起一杯纯正的青岛黑啤,惬意地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