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大萧条时期的德鲁克经常做同一个梦,这个梦和2008年秋天的我的梦境如出一辙
文 | 雷晓宇
世界突然一片漆黑,我的脑子里也一片漆黑,只有一点小火星在上下蹿动。我有种巨大的逃避感,想要再睡过去,回到刚刚那个有建筑、植物、天空和飘渺的音乐的地方。同时我又有种更强大的解脱感,借了梦醒之机,我得以一次又一次地从难堪的处境中逃脱。
回忆自己刚刚做过的梦是件难受又刺激的事情。
我刚看完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精神传记《我自己的世界:梦之日记》。这本书里的梦境是从格林25年的日记中挑选出来的,在他死后出版。书里引用了赫拉克利特的话:“清醒者只有一个普通的世界,睡眠能把它变成自己的世界。”
这些梦古怪又有趣,作家、政客、叛国者、教皇和艳星一一登场。格林梦见自己是军情六处的间谍,奉命刺杀戈倍尔;他和亨利·詹姆斯在漆黑的夜里同船前往波哥大;赫鲁晓夫约他吃饭,但不许他在周五的晚上吃肉;他看见索尔仁尼琴和克格勃在一起,觉得他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小眼睛和道德高调”。
但奇怪,格林从未梦见过任何一个商人、经济学家、财经记者之类。只有一次,特派员M来视察工作,格林评价她是那种典型的特工人员——“一个狡猾的商人和一个少校的杂交品”。“商人和少校的杂交品”,想想看,你我应该见过不少。
我向格林学习,把自己的梦用文字记录下来,还给它们起了小说一样的名字。有个梦叫做“幽灵将军的失落”。
二战结束很久以后,我和一群朋友到城堡参观。我走丢了,黑暗中传来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大厅里有上百个人,手持半人高的刺枪在踏军步。这是一支幽灵军队、一个失落的帝国的旧部——他们已逝,却迟迟不肯真正死亡。大厅尽头有个老军人,他静止的背影有难以言说的权威、忧伤又癫狂的神气。忽然,他转身,伸出双手,就要碰到我了……
醒来之后,我发现我的恐惧里有一种冒险和愉快的成分。我隐约感到,如果我不是及时醒来,我将从一名“旁观者”成为幽灵将军的同类。这感觉很难解释,直到后来我看到另外一本书才略觉释然。这本书想必你一定看过——德鲁克的《旁观者》。我非常惊讶地发现,经济大萧条时期的德鲁克经常做同一个梦,这个梦和2008年秋天的我的梦境如出一辙。后来德鲁克把这个梦记在书里,叫做“亚特兰蒂斯之梦”。
亚特兰蒂斯是一座死城,居民被惩罚永不得安息,他们穿着华丽的古装争奇斗艳,但其实已经没有生命了。一个阳世来的水手目睹了这一切,目瞪口呆,但他要小心不被发现,不然也会跟他们一样,变成行尸走肉,永远见不到陆地和阳光,享受爱情、生命和死亡。
请允许我说一句“德鲁克和我”。这些梦都是关于“缅怀和恐惧”的,而德鲁克和我都极力扮演清醒的旁观者的角色——无论是不肯承认失败的幽灵将军,还是那些佯装永生的彩袍居民,他们都活在过去的世界里,对“之前”充满迷恋,所以才显得奇异又骇人。他们是失败者、理想主义者、诗人、现实世界的逃亡者——简言之,他们都是不能接受现实的人。
1937年,德鲁克到达美国,他的亚特兰蒂斯之梦就消失了。美国是个现实主义者的国度,他总结说,而这个梦代表了欧洲人的一种“经济大萧条前综合症”,简称“之前综合症”。欧洲缅怀着自己的黄金年代,迟迟走不出经济危机的梦魇,因此在之后的很多年,他们都活在“之前”的世界里,没人谈论物价飞涨、大规模失业、企业倒闭和暴力犯罪……一直到希特勒1938年大举入侵奥地利,人们才如梦初醒,“亚特兰蒂斯之梦”灰飞烟灭。
德鲁克是大时代的亲历者,他的梦情有可原,可我又为何要做这样的梦?如果一厢情愿地相信梦的预见性——难道,我们正在“之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