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中国的强国家/弱社会模式一方面带来极快的发展速度，一方面也造成了巨大的两极分化现象
文 | 萧功秦
要论从权威主义国家向民主国家的过渡，一般来讲，最成功的结构应该是强国家/强社会的结构。国家很强，有很强的执行能力，有丰富的组织资源，在老百姓、臣民当中有很高的威望，还有很强的社会力量，这就是强国家/强社会模式。比方说西班牙弗朗哥政权以及南欧的那些国家。
还有一种情况像东亚国家(地区)，它们属于次强国家/次强社会。像中国台湾、韩国它们经过几十年的威权政治的发展以后也开始在美国的压力下走向民主，台湾要比韩国更成功一些，因为它的社会组织要比韩国更强大。台湾自1949年国民党政权以后就实行普遍的村民自治，它的村民自治可以说在日本殖民时期就已成型，所以他们的农民在一定游戏规则下的民主活动能力不是突然形成的，是在自治过程中一直在学习的。台湾的中小企业家协会是在整个世界上有名的，它把中小企业组成的社团作为中间组织来和政府谈判，同时又能和普通的民众、老百姓、职工进行谈判。台湾的农会也非常发达。正因为有这些非政府组织的长期发育，使得台湾社会在一旦向民主转型以后整个运行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我去过台湾三次，每去一次我就深深感觉到台湾的民风和它的民主建设方面有着一种很契合的关系。
韩国也是次强国家／次强社会，但是它的社会力量比较弱，所以才会出现最近的“疯牛肉”事件。这说明一个问题：韩国社会的民主化程度还不高，它甚至还出现了民粹主义的、情绪化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中间组织不够发达的话，就会出现广场效应，广场上一呼百应，人和人受到同样的训练，得到同样的价值观念，获得信息也差不多，经过煽动后，马上变成一个群体，茫茫人海中都是一种声音。
还有第三种类型就是弱国家／弱社会型的结构，弱国家／弱社会型的结构一旦走向民主那就是一个巨大的灾难，比方说许多非洲、拉丁美洲的国家，它的国家力量很弱，国家没有掌握多少资源也没有什么威信，它的社会也没有组织，即便有也不强，所以这样一个社会任何一个当政者只要一上台，稍微犯什么错误，马上就被对立面给轰下去，执政者像走马灯一样地轮换。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像东欧很多国家就是属于这种类型。有些东欧国家情况比较好，比如说捷克、波兰，它们本来就有很强的市民社会的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它们就是一个民主国家，后来是被苏联给吞并过去了。但是还有大量的从来没有民主经验、市民社会又非常弱的这么一种社会，像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这样的国家就陷入了一团乱麻当中，这样的国家一定会出现“颜色革命”。在这里插一句话，我认为中国搞“颜色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中国是极强国家／极弱社会型的结构。
像中国这样一种极强国家/极弱社会型的结构在经济发展中有一种非常特别的优势。首先，中国人以前很穷，所以老百姓赚钱的积极性很高，中国又是13亿人口，沿海那些人口稍微富了一点，按理说他们富了工资要涨上去，对不起，中部地区(劳动力)来了，这工资还是涨不上去。大量的廉价劳动力就迫使了这个工资水平只能在很低的水平上面，这就造成了对外资有极强的吸引力，再加上，极强的国家可以把左的和右的干扰给压下去，形成一种低政治参与的政治稳定，而这种政治稳定是吸引投资的一个极大有利因素。
其次，我们也可以看到，因为这是一个强势国家，人民总觉得这个国家不会垮台，所以银行的坏账再多我们不会去透支挤兑。在外国如果银行有15%的坏账，那么这个银行基本就要完蛋了，人家第二天就去排队了。但在中国，银行是国家的，国家怎么能放着银行不管让它垮台呢，所以它有40%的坏账我们都还让它存在，然后国家通过救急之类的措施把问题给解决掉。这也是一个强国家所带来的一种特殊的信任感，这个信任感带来一个非常有利的因素，再加上强国家强大的社会动员能力，大事一出来它能解决。像这一次汶川地震，我有时候想，汶川地震整个的受灾面积相当于大半个英国，相当于美国的四个州，救灾的军队相当于全部的英国国防军，如果中国是个小国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中国是一个大国，是一个强势的国家，造成了一种高度的社会动员和组织能力，能够解决这样的问题，这是全世界少有的。高度的动员能力在解决这样的具体问题上面很值得政府骄傲，全世界哪个国家能像我们这样干？这就是它的优势。我现在考虑为什么这几年我们国家发展得这样快，曾经有一个美国的教授在杭州开会的时候谈对中国的感想，他说我这个人不喜欢毛泽东，但毛泽东建立的这个体制没想到这么有效，到现在都还在起作用，他觉得这个很奇怪，其实这就是后全能主义型的强国家的优势在这个领域里得到了一定的发挥。
还有一个因素是我自己思考出来的，我觉得中国在长期出现那么多矛盾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它的社会稳定，我把它称作“延时效应”。就是当一个问题出现了，它通过低政治参与硬把你的政治参与压在那里，给政府腾出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这个压的过程当中它就有一定的回旋余地。这和所谓的一般的民主国家有什么不同呢？在民主国家，你一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干你就倒台了，这时候威权政治就有它的一个优势。
另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势，这是我到土耳其以后才悟出来的道理。土耳其这个国家和中国正好反过来，这种反过来正好说明中国经济为什么发展这么快。土耳其是个福利国家，它政府财政收入的80%都用于养老金、教育、卫生、劳保，所以国家只有很少的钱进行基本建设。而当它要用这20%的钱进行基本建设的时候它发现那很有难度，因为每一个老百姓你都要和他谈判，你要在这里造一条什么铁路，你要一家一家谈判，所有的人都是私人老板，这谈判成本极高，所以到现在为止，土耳其富裕程度虽然排世界第27位，属于中等发达国家，但伊斯坦布尔居然没有一个高架桥，为什么？它造不起，这就是土耳其它没有成功的一个原因，国家是福利主义的，地方是私有化的。中国正好是反过来，教育是你自己办，卫生保育什么都是你自己来，国家什么都不管，国家钱多得很，然后大量的钱进行圈地，圈地的时候它面对的那些不是什么谈判对象，没有什么谈判资格的，这本来就是公有土地，这所有权是属于国家的，国家让你走你就得走，拿了钱就是我说了算了，如果你是私人老板你那么容易走吗？这样一来的话（发展）就非常快。
我曾碰到一个台湾的企业家，他把他的朋友带到昆山那边去说这块地方都是我的，他朋友说，哪是你的，人家房主住在那边。这企业家就说，那没有用的，过三个星期你来看好了，就没了，为什么呢？因为政府已经说好了，让他们让一让，过三个星期就搬走，然后它就以低成本的方式进行扩张。因为又有廉价劳动力，碰到问题的话老百姓没有什么谈判地位，这就造成了两极分化速度极快，虽然发展也很快。你到山下去看那些挑夫，其实那些挑夫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也没有意识自己维权的事情。这样一种情况又没受到社会的制约，所以它会以非常快的速度来发展，强国家的效应极强。我今天来的时候就看到外面浦东的检察院、安全部造得简直是高楼大厦，安全部本来是很秘密的东西啊，何必要弄得这么大呢？你再去看看闵行的市政府，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白宫啊。强国家/弱社会模式一方面造成中国的发展速度极快，一方面也造成了巨大的两极分化的现象，而这种现象如果不得到治理，它带来的问题会越来越严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