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21世纪的新资本主义”如何“为人民服务”
文 | 本刊记者 雷晓宇
今年上半年,《中国企业家》四次走访了比尔及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的北京办公室。虽然盖茨和他太太“已经被保护成了国家元首”,至少我们可以触摸一下他后半生事业的神经末梢吧,何况这个末梢还在中国。
3月底,盖茨基金会首席运营官Cheryl Scott对《中国企业家》说,“这是一场非凡的旅行,来看中国的发展,了解世界的另一部分、我们重要的项目,通过跟中国政府以及其他合作伙伴合作,带来一些新技术、新概念,解决那些曾被称为‘无法解决的难题’。我认为,比尔对于中国也会有这样深刻的感受。”
与商业表现不同,盖茨的慈善来中国似乎既晚且慢,算不上大手笔——2007年11月,盖茨基金会正式宣布成立中国办公室,承诺5年内捐资5000万美元(其印度项目5年投入2.58亿美元),帮助中国预防和控制艾滋病。但因为他是盖茨嘛,正在重写全球公众健康的历史,作为特批的外国慈善基金会进入中国,其战略意义和创新性值得期待。
艾滋病在中国是个敏感的话题。可盖茨基金会北京负责人叶雷不怕:“艾滋病什么时候才不敏感?只有大家都有艾滋病了,就不敏感了。但我们不能等到那个时候。这也是盖茨基金会的特点,在全球都是挑最难的、别人忽略的、不愿意参与的事儿来做。”
到中国去
5月中旬,叶雷回了一趟西雅图。盖茨基金会500多名员工在一家大剧院里开年会(新总部大楼将于2010年启用),“就跟电视节目似的,说得有声有色”。盖茨和梅琳达还来了一次脱口秀,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回答所有人的任何问题。
有人问到了中国——为什么要在中国设立办公室?
“盖茨基金会是不轻易在海外设办公室的。”叶雷说,“我们一般的做法是把钱给别人,你好好做,做得好再给钱,做不好就拜拜。”
去年来中国启动防艾项目时,盖茨曾说,“从医学角度看,中国的艾滋病疫情同其他国家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真正意义非凡的是,在短短几年中,中国政府对HIV/AIDS的态度从忽视转变成重视,并将其提上了国家的重要议事日程。不过,为了取得成功,他们需要得到国际上的支持、鼓励和技术协助,因此我们决定要站出来提供自己的帮助。”
在叶雷看来,盖茨之所以选择中国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倡导性,待在西雅图怎么倡导中国的艾滋病防控呢?第二是连接作用,“肯定不是纯粹只为中国服务,希望将来能够把中国农业、卫生、社会服务方面的经验移植到非洲去。盖茨基金会发展项目的重点还是在非洲,因为他们是真的贫困,这一点没去过的人很难体会。”
很难统计盖茨夫妇去过多少次非洲,正是1994年的新婚旅行对他们后来的慈善事业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他们看到了无数头顶水罐光脚跋涉的妇女、饿得皮包骨的孩子。在肯尼亚,他们甚至被邀请参加了一场割礼仪式。这一切都让他俩心烦意乱。随后,在慈善家母亲的感召和律师父亲的建议下,盖茨拿出9400万美元,建立了“威廉·盖茨基金会”,这就是今天盖茨基金会的前身。
盖茨夫妇管这样的拜访叫“学习之旅”。盖茨的中国学习之旅是从2004年开始的。
那年4月,盖茨例行访问中国。盖茨基金会艾滋病办公室的主任委托前同事、CDC(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的艾滋病专家叶雷博士帮忙安排一次圆桌会议。“2003年他们刚在印度开了一个新的防艾项目Avahan,开始对中国感兴趣,要做初步的探索工作。”
但好事多磨,直到2007年4月盖茨第十次访华,事情才有了真正进展。盖茨把5天的行程专门留了一天给基金会,此时已经签约在身的叶雷帮他安排了一些“节目”,探访卫生部及北京朝阳疾病控制中心,盖茨和专家、志愿者、艾滋感染者握手,还谈了谈《断背山》。
从2004年到2007年,盖茨基金会来中国的行程如此漫长,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找人难,一个是注册难。
最开始,在中国设立办公室的建议是著名华裔艾滋病科学家何大一提出的。但是何大一本人不能来中国工作。后来,叶雷从单纯的顾问变成了合适人选——他从1998年来中国,先后有CDC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工作经历,对于中国卫生系统非常熟悉。
至于说注册,本来所有正式注册的材料在2006年夏天就已经呈报给民政部了,但是后来又因故被耽搁了下来。当时盖茨基金会做法失策,花了不少钱请律师、公关公司找关系,但是此路不通。叶雷给支了个招:让盖茨直接给国家领导人写信。最后这信虽然没写,但还是盖茨本人出马。2007年4月,他在会见一位领导人时提了这事。“这位领导人当场就说,我不是直接管民政部的,但是我可以帮你过问,没问题。”
有时候叶雷也不禁感叹:比尔·盖茨这个名字真的是很好用。这就是名人的价值。不过为了避免麻烦,叶雷保持低调,不轻易告诉别人自己是为盖茨工作的。“现在找我的人比以前多好几倍,因为他们觉得我的大老板就是一大口袋钱。”
“为人民服务”
两次在华润大厦的北京办公室里见到叶雷,他都穿着棉布裤子和凉拖鞋。他喜欢骑自行车和徒步旅行,自从做了艾滋病防控的工作之后,他几乎每年要坐上40趟飞机,全中国到处跑,做基层调查。“关于老百姓不公平的生活,我这一个晚上比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三年学到的还多。”
作为一个在台湾出生、在美国度过60年代叛逆岁月的人,叶雷的办公室里有一样东西尤其引人注目——墙上挂着毛泽东那幅著名的书法“为人民服务”。他解释起来还有点激动:“我可不是资本主义。我们做的事情,解决贫困人口、解决疾病卫生、解决教育问题,还要建立一个合理的机制,这哪一样不是社会主义?”(盖茨在今年的达沃斯论坛上做了“21世纪的新资本主义”的主题演讲。)
慈善世界并不惟钱多。盖茨承认,“我个人的财富与政府预算相比是九牛一毛,大家想一想每年中国的教育经费或者卫生经费就知道了。”梅琳达也说,“美国卫生研究所的预算是290亿美元,加州政府一年的投入是600亿美元,比较之下,我们仍然囊中羞涩。”
“钱是很重要,但钱背后的东西更重要。”Cheryl Scott说,“确实,我们带给中国的不只是实际的钱本身,而是我们做事的方式、新技术、新观念。中国项目是解决世界问题的重要部分。”
“如果我们为所有中国艾滋病有需求的人服务的话,基金会再多的钱也不够用。”叶雷说,“我觉得理念很重要,同样一笔钱用得好你可以建立一种长久的机制。我们现在做的就是希望拿得出一些好的做法,积极跟中国政府配合,从而产生‘催化剂’的作用,国家可能就有比我们多好多倍的钱投入进来。”
他透露,“这不单是中国办公室的想法,也是总部的想法。”看看其“杠杆作用”:盖茨基金会引发了各国政府的捐助行为。2003年,美国宣布在5年内投入150亿美元防治艾滋病。欧盟拿出40亿美元给贫困国家儿童注射疫苗……
那么,怎样才是所谓“好的做法”?在中国,盖茨基金会一开始的策略就是和政府捆绑。“这一点在美国或者印度都不可能体现得这么充分,因为他们的政府没有这么大的力量,一个办法只要成功,就能够被中央政府推广到省,然后省再推广到县。”叶雷说,“以艾滋病项目为例,中国现在配件都全了,但是运转不好,就好比一辆好车就开到二档,很可惜。我们的创新就在于把政府和NGO结合起来,用经济刺激的方式,逐渐从计划经济进入有市场经济色彩的工作模式。”
盖茨基金会中国艾滋病项目负责人张云告诉《中国企业家》,中国艾滋病项目重点不在临床,而在防控,工作已经全面铺开。目前的方案是:由卫生部下属的两个国家级NGO组织(性病艾滋病协会、中国预防医学会)牵头,在全国13个试点城市(主要是省会)确定一批草根NGO;后者针对同性恋、吸毒人群和性工作者这三个目标,寻找艾滋病高危人群去卫生部指定地点做HIV检测、服务、咨询和行为干预(梅琳达说,“避孕套能救命。”)。工作效果以检测人数判定,按人头付费,每季度申请一次启动经费。而政府下属的检测机构也能够从中赚取费用,皆大欢喜。
5年5000万美元,这些钱都花哪去了?40%给卫生部门,40%给草根NGO,20%作为工作费用。官方的说法是:“其中2000万美元将交由卫生部用于艾滋病预防工作,3000万美元将提供给中国艾滋病防治领域的地方、全国和国际性的非政府组织。”让人意外的是,盖茨基金会出了钱,但并不指定草根NGO的名单——它甚至都不过目,只是提供技术咨询。那如何保证操作有效、透明?
用张云的话说:“合作NGO越多越好,反正是花钱买服务,然后优胜劣汰。”
用叶雷的话说:“不管太细,让他们都来试一试,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你看盖茨有钱,想来抓,可以,不过如果你第一笔钱把我骗了,做不出东西来,我以后就不跟你玩了。我损失几万块有什么关系?可是我不试的话,我不知道谁有能力,谁说话不算数。”
这是一种财大气粗的玩法——反正盖茨最不缺的就是钱。叶雷把基金会总部比作一个加油站,“随时可以来加油。我们没有预算,可以根据项目进展追加钱,超额的风险我们不怕——这就是别的基金会和国际项目做不到的地方。”
叶雷还向《中国企业家》透露,如果艾滋病项目的操作模式成功,很快就会在结核项目、控烟项目、农业项目上推广,最终还要输出到非洲。
他很高兴看到中国一些企业家开始做慈善,“都是几个亿的注册,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这是第一步,变成有钱人的潮流,第二步,互相比较谁花的最好,谁花的最值。”
说到怎么花钱更值,盖茨倒是有个现成的说法。有一次孩子们(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分别是5岁、11岁和8岁)问,为什么不帮助纪录片里那个瘸腿的小男孩。母亲回答说:“我们努力帮助很多和他一样的孩子。”父亲解释道:“我们做的是批发,不是零售。”
当然,这话也不是盖茨发明的,是他从老洛克菲勒那儿“拷贝”来的——19世纪末,巨富们意识到科学地花钱与赚钱一样重要,“变零售为批发”,建立一批“为全人类谋求幸福的永久性企业化慈善机构”,现代基金会从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