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法国人老想从食物里找到天堂，中国人吃的却都是尘世的快活
文 | 雷晓宇
作为一个搞新闻的，竟然没有真真正正看过《光荣与梦想》，这就跟搞文学的没有真真正正看过《红楼梦》一样，实在丢人。我曾多次尝试通读此书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只觉巨细靡遗啰里巴嗦，看到罗斯福上台就看不下去了。996页遑遑巨著，我却只记住了寥寥数笔一个小人物的命运。
书一开头就写大萧条时期中产阶级的破落，其中提到一个犯了流浪罪的被告，他竟然是纽约上世纪20年代最出名的厨师之一，他一直住在要拆除的危房顶楼上，天天读着自己的旧菜谱，越读越伤心。我觉得他就像电影《八部半》结尾的那个小丑，演出散场了还迟迟不肯离开舞台。此情此景，实在叫人惆怅。
后来该厨师有没有跳楼我不知道，不过据当年纽约夜总会的妈妈桑说，她在街上走路可得当心，一不留神就会被顶楼跳下来的人砸到。无论如何，他不会是第一位自杀的厨子，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位。1966年10月24日的《新闻周刊》为名厨自杀事件作了阶段性总结：这些人拿自己当诗人，都死于忠诚和名誉。罗马有一位厨师叫阿皮舍斯，拿手菜是肉羹，因为开设烹饪班生意不理想而自杀。路易十四的御厨瓦台尔，因为在国王大排宴席的时候第一道菜没能按时上，羞愤难当，仗剑自杀。拿破仑的总厨吉皮埃，在跟随主子从莫斯科班师的途中，宁可冻死也不放弃自己的职务。
梁实秋先生在《大道无所不在》一书中提到，1968年秋天，38岁的巴黎名厨阿兰·齐克在饭馆楼上操起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心窝轰了下去。他的饭馆和手艺继承自他的父亲，拿手菜是“有番红花香味的鱼羹”，众多名流如罗斯福总统夫人、影星贝尔蒙多、温莎公爵都爱光顾。可是在一年前，他的饭馆被米其林杂志降了级。齐克从此消沉，觉得愧对家族。他对朋友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觉得有一点像是一位将军被撤销了军阶。”
最近的例子发生在5年前。52岁的法国名厨卢瓦索在家里用来福枪自杀身亡——又是法国人。这真是让人困惑。
当时媒体对于这困惑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他的死和其他法国厨师的原因一样，就是不能忍受自己的餐厅评分被从19分降到了17分，觉得遭到了羞辱。还有一种认为他的死和荣誉无关。卢瓦索本身不仅是个名厨，还是个生意人，很有头脑。他曾经出版过很多烹饪书，用自己的名字出品速冻食品，收购数家餐厅，并且在1998年上市，成为世界上惟一一个拥有上市公司的厨子。这些人认为，一个懂得运作上市和卖速冻食品的生意人是不会因为别人的评价而自杀的——在乎别人评价的人多数是受传统束缚的人。他的死和很多濒临破产的企业家一样，多半是因为生意失败罢了，没什么诗意。
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法国厨师老自杀，中国厨师却没有。我见过一位美洲会的前总厨，他还乐呵呵地跟我讨论，如果明天就要死了，今晚最后一顿要给自己做什么吃才划算。法国人老想从食物里找到天堂，中国人吃的却都是尘世的快活，载歌载舞。
后来我看伊丹十三的《蒲公英》，终于明白东方式的食物和死亡的关系。电影讲了一家人开拉面店的故事——这不是一碗普通的拉面，要吃完这碗面，必须先好好欣赏漂浮在面汤上的绿色小葱，然后抽动鼻子，细细闻来，感受面和汤的清香。开动的时候，必须有节奏感，喝一口汤，吃一口面，再喝一口汤，再喝第二口汤，再吃一口面。最后面汤皆尽，这才轮到进食的主题——那两片一直游荡在视野里，却一直不能去触碰、只能欣赏羡慕的两片叉烧肉。日本人说了，这两片叉烧肉代表的就是死亡。这和《天下第一楼》里的最后一句台词可不就说的一回事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