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的话:《乡土中国》关注外来力量(大公司、NGO等社会组织)影响下的中国乡村,讲述中国社会金字塔底层的财富故事和人的命运。
文 | 本刊记者 刘建强
他们仍然是一盘散沙。
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希望农民组织起来,争取他们应该得到的。没有办到。
像中国的大多数乡村一样,夜晚的翟城村漆黑死寂,仿佛不存在。
它曾经被风吹得晃了晃。
也只是晃了晃。
村主任在村委会
他们正在屋子里看电视。边看边闲聊。一台老电视,信号不好,时断时续。米洪杰过来和我们握手,不很用力。他是翟城村村委会主任,2006年上任。
村子隶属河北定州市东亭镇,方圆一公里,1200户,不到5000人,是镇属15个自然村里最大的,年人均收入三四千元。村委会在中心十字路口边,是一座中间带门洞的两层小楼,上下有七八间屋子。我们在楼下民兵们的办公室里。四壁黢黑,沿墙摆着两张铺盖卷起来的单人床。中间是一张长桌子,颜色与床一样黑。“上面办公室干净。”一个看电视的老人说,随手把烟蒂扔到水泥地面上它的同类中去。他们并没有请我们上去的意思。
“没事儿了。”米洪杰说。他在说一年前被关闭的翟城晏阳初乡村建设学院。那时候,温铁军任院长。学院2003年7月成立,2007年4月,当年的第一期培训班刚开始,被勒令停办了。学院与村委会订了协议,由村委会保管学院六个月。每个月,学院向村委会支付3000元管理费(后来增加到4000元),大致相当于学院所占80亩地的租赁时价。现在,协议期限早已过去。
“学院刚关的时候,温院长来过两次,光说没问题没问题,这都一年了,什么结果也没有。俺们不等着了。”米洪杰递过一支“白沙”烟。这种烟零售八九元一包。
“学院是要转化农民的思想,种田不打农药不用化肥,想法都不赖,就是不太合实际。老百姓是一投入就得有收益,种麦子磷肥化肥都不让用,一亩地打400来斤,用化肥能打1400斤。一说就是全生态,见不着效益,生态什么呀?”一个看电视的老人躺到床上睡下,另一个用笑声表示支持米洪杰:“老百姓的棒子(玉米)这么长,他那个这么长,呵呵。”他用手比划,学院的棒子看起来确实短得多。
起初,除了学院围墙里的20亩试验田,村里还从大田中拨给他们100亩。他们地里的景象跟周围农民的地差别明显。一年后,村儿里又收回去了。“国家要是强制执行,你打农药我就不收,或者不卖化肥了,那行。你用化肥我不用,我产量差一半儿还多,自己吃都不够。”接着,米洪杰描述了一位村里的小伙子,每顿饭都要吃掉十五个馒头。“他干活儿出力呀。农村的副食不行,营养也没城里高。”
学院曾帮助村里组织了合作社。“也弄得不好。不知道是管理不当还是模式不对。”村里130多户入了社,米洪杰是其中之一。温铁军捐了1万元,学院也捐了若干。合作社第一年囤煤,每股(100元)分红27元,第二年统购农药,每股分红10元。“去年弄肥料,前两天刚分了红,一股两块五。”自然降序的数字刚好表达米洪杰对它的态度。“呵呵。”先前那个老人再笑。他没有入社。
合作社可能是温铁军“三年见效益”说法的根据之一。去年底,合作社的理事长生了病,社里的事务基本停了。
学院还盖了两幢生态示范农宅,没有人响应。工期长(一年半),成本高(十几万元),村民不接受。
“村儿里对学院说什么的都有。人就是这样,你行了,捧得你上天,不行了,入地还得迈(用腿跨过)你一下。”实际上,学院宣传的无公害农业产生了一些影响。辣椒是这一地区的主要作物之一,去年,因为使用了低毒农药,翟城村的辣椒种植户们高价卖出了自己的产品,是销往日本的。种植户们成立了辣椒协会。有了市场,一切就变得容易起来。让农民自己开拓市场,代价高昂,无人愿意承担。合作社曾经种了一批无公害红薯,做成几百斤粉条到北京去卖。“价格是高,可是没人买,现在还有呢。”米洪杰又点燃一支烟。温铁军曾经设想把城市里无公害食品的消费者也组成合作社,尚未实现,学院已经关闭了。
“为什么关不清楚,就是不让办了。你问谁呀?你问也不跟你说呀。反正是不让办了,取消了就对了。我们只能听政府的。你不可能不听政府的。”学院的事情没有了结,给村里带来了一些影响。“现在要个补助款也不好要了,让先把学院结束清了,关系解除了。”
米洪杰希望尽快能解决学院的问题。“压力相当大,八十亩地扔着,村儿里一分钱见不着,这算怎么个事儿呢?今年承包地价格又贵,租出去,就是不分钱也是集体收入。老说等等儿,等等儿,不可能老是等着了。”当地方言中,双音节词如果儿化,“儿”字通常被单独念出,听起来有喜剧色彩。“温院长一年多见不着,你说我们有意见没意见?我听书记说经常打电话给他们,究竟怎么个事儿也不知道。”
米书记在乡建学院
“没打过电话。”翟城村党支部书记米金水说,“从去年4月份就没联系过。这个事情太复杂。”
他一边操作着电脑收邮件。电脑是联想公司捐助的,样子古老,米书记对它的性能不满意。这是目前学院里仅存的一台,学院关停的时候,办公用的电脑和一些设备也被拉走了。
米书记今年69岁(关于他的年龄米洪杰有不同看法),当了13年支部书记。去年老伴去世后,他一直住在学院的学员宿舍里。“我学会上网就是学院教的,村儿里的中年人现在一般都会点儿。应该说,学院做了很多善事,毕竟没有带来多大的坏处,但是也没带来明显的经济效益。”
夜色降临,位于翟城村西的乡建学院同那座村庄一样陷在黑暗里。你只能在头脑里想象,学院门口晏阳初的半身塑像,中间和西边的十几排校舍,东边二十亩长出麦苗的试验田,田边的两幢造型别致的节能环保小楼。还有一头表现安静的小毛驴,温铁军自己花1000多元买来,纪念学院以之命名的晏阳初。70多年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就是骑着毛驴行走在翟城村的田间地头。
米书记居住的宿舍外养着一条大狗。来了生人,它一直在叫。
2003年除夕,《中国改革》杂志社的邱健生带着十几个大学生到翟城村过年。晚上,他们写春联,里面提到了晏阳初和乡村建设。多年来,米金水一直想着恢复晏阳初在翟城村开创的乡村教育传统,这些前来体验生活的年轻人让他激动起来。他向邱健生打听晏阳初的后人,得知晏的一个儿子晏振东就在北京(已于2006年去世)。正月初七,邱健生带着来到北京的米金水拜访了晏振东。老人年事高迈,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他对米金水以晏阳初的名义建立乡村学院的想法表示赞成。接着,米金水邀请致力于农民问题、时任《中国改革》杂志社社长的温铁军担任学院院长。
学院所在的院落本是定州市的一所完全中学,2000年撤销。2001年,米金水因故卸任支部书记的几个月里,镇政府将中学卖给了私人。米再次当选后,决心把学校买回来。那个购买者没有实现创办私立学校的初衷,零打碎敲地拆卖了几栋校舍和一些树木。米金水通过利诱(比其购买价格高9万元)和威逼(不出售则挖断学校前道路),得其所愿。他担心温铁军不来,花费两万元立了晏阳初的塑像。
“当初就是想办个农民学校,具体怎么弄也没有想清楚,没有个明确的目标。”米金水从单人床上散放的几盒烟中拿起一盒,抽出一支来点着。
2004年,学院开始办农民培训班。农民们从全国各地赶来。米金水感觉有些问题。学员中有很多上访户,跟所在地的干部有矛盾。培训班给学员们讲合作社,讲农民需要重新组织起来,讲维权,并且,学员们可以在这里交流各地的情况和经验。米金水担心,这样下去政府可能不会欢迎。
“我跟温院长提过,他也没在意。”老人吸烟很用力,但大多都会吐出来。
米金水发现,经常有“国家安全部门”的人在学院里出现。2005年,米金水跟邱健生(学院主要由他负责,2006年被温铁军调走)说,学员必须要有所在地政府的介绍信,学完后应该有一个汇报,以此取得当地政府的支持。邱没有采纳。2006年,保定地区某农村的两个学员回去后,向村委会申请办公室,并且要求安两个喇叭。该地的副镇长和村主任来找米金水。
“这给当地支部很大压力。”米对温铁军说。
“他做是他做的问题,咱们没教他们这么放荡。”温铁军说。
学院2005年完成注册后,年审再没有通过。2007年4月的一天下午,学院开进来十几辆车,都没挂牌照。车上的人都是便装,米金水只认识一两个。学员被遣散,学院的东西被拉走。
“学院的生死取决于政府。不光是定州市,恐怕还有上面的。深层次的原因咱们也不太清楚,政府希望尽快了结。我必须得听地方党委,听政府的。当初建学院,村民代表大会,村两委会,开过多少次,都同意。我民主意识非常好。农民光索取,不看远的效益。有的干部也看不到。没有太大的反对,我这个村比较稳定。我在干部中调查过,同意保留的多。”
“教育局说学院没手续。”来找米书记一起去上庙(这几天正值当地最大的庙会)的村治保主任说,“我们去续签他们不给签呀。”
在与米书记的这次谈话之前,我们已经跟合作社的理事长李志杰、监事长李树田等人长谈过。他们提到合作社没政策支持。“不是政策问题。”米金水很激动,“社领导没有奉献精神。第一年买煤,我拿了5000元,给我几十元利息我没要,作为合作社的收入。他们理事会监事会哪个没拿(利息)?挣点儿钱就要分红,怎么发展?没胆量没气质没艺术,勾心斗角,你长我短。李志杰,人品不赖,胆小如鼠。”
合作社
“我不是做买卖、致富的带头人。”李志杰坐在家里的炕上说。他从去年底开始一直在家里养病,合作社事务由选票数仅次于他的李新占代管。“能干的人都不入社,单干。”
翟城合作社成立于2004年,《合作社法》2007年7月实施,当年底得到注册。李志杰喜欢书法,村里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因此被选为理事长。
合作社2005年统购农药,以3000元的价格承包给懂这个行当的李永伟。2006年,社员们不同意继续让李承包:能给社里交3000元,他得挣多少?结果李退出,由另外3个社员承包,最后上交社里100元。
“人多,意见也多,开会商量不通。统购经销化肥农药,让哪些人去不好定,我说了不算。”鉴于“人多”,2006年有几个爱好文艺的村民想入社(社里有文艺队),被李志杰拒绝了。
在2006年的工作总结中,李志杰在提到社员们批评合作社“什么也没干”后写道:“合作社是要全体社员团结互助,共同参与的,希望社员不要信口开河,应该给我们一个公正而又实事求是的评价。咱们一再讲,这是过渡时期,在没钱、没政策、没专业人才的情况下,我们纯粹的小农联合起来只能小打小闹,我们没有闯风险的资金,这也是学院院长温铁军教授多年来总结的经验。”
“都说摸着石头过河,石头在哪儿呢?哪个部门都不管,规模太小。卖粮食,大队承包给经纪人,对合作社并不优惠。”李新占说。
“不能光讲客观条件。”李永伟站在店里的柜台后说,“讲条件的时候机会就失去了。”被解除农药承包权后,李永伟在村里开了一家20多平方米的农药专营商店。
店里的味道呛人。李对学院和合作社有很多意见,但是他说,自己也是受益最大的人。“学院开始办得挺好。2000年就有人找我开农药门市,我没答应。在学院听了课,思路打开了。”后来,学院在他眼里变得高高在上,脱离群众。“还讲妇女怎么跟男人离婚,怎么分家产。”这时候,他有了电脑,有了网络,也不再需要学院给他提供信息。他的电脑就摆在店里,显示屏是液晶的。他承认,使用电脑也是“间接”通过学院学会的。
有人来买农药,李永伟详细地讲解用法用量。
为了证明自己对学院的看法并不孤立,李永伟打电话给一个叫李占全的村民,让他到店里来。
“你问个问题,他们不理你。”李永伟说。他认为,变化是从邱健生调走后开始的(米金水对邱的离去也很不解。他非常赞赏邱)。邱健生跟农民打成一片。“学院要摆正位置。你跟老百姓比种地,比不过。我搞过15年大棚,种过18年果树。我日记本记了多少?得学习。”李说,邱健生走后,学院的图书馆钥匙都不知道谁拿着了。他对学院逢年过节给孤寡老人送肉等行为没有好感。“关键你得找好项目帮助他们而不是光送点儿东西。”合作社刚成立,他就对开会之前先唱歌不满:有什么用?唱得再好,有收音机光碟唱得好?“合作社是搞形式还是搞实惠?”他问温铁军。“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温说。“哪有提这种问题的?”理事会的人批评李永伟。
“凤凰卫视来采访,我说农民接受不了不施农药化肥。”李占全进了店,在我们再三要求下,开始讲自己受到的“打击”。“又问我学院种的全生态西瓜,我说没吃过没见过,就看见一片草。”李占全当时在学院里建筑生态示范农宅,结果被解雇了。“没有人情味儿。村里一个光棍病了,到学院地里割了把韭菜,学院的人就是不让拿。韭菜都烂在地里了。”
“合作社这么下去没希望。”在我们的提问下,李永伟转变了话题,“村儿里还有人想办另一个合作社,股份制,谁出钱多听谁的,不可能我出钱多又找得着好项目再找个干爹管着。我给社里出过一个主意,任何一个项目都得比理事挣得多,他们说超过当头儿的不行。理事1年分60(元),监事50,老百姓3块。领导不行,开会都召集不到一块儿。”对此,李志杰在总结中曾提到:“三年来没给理事、监事、会计、出纳任何的补贴,今年有这个打算,除了给社员的分红以外,可以拿出一小部分补贴给他们。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计较钱的多少,因为他们三年来始终在默默地工作着,也是他们伴随着合作社走过了三年的风风雨雨。在这里也希望134户社员给予理解和支持。”
谈话结束的时候,我们讨论了学院带给村里的文化生活,腰鼓、舞蹈、体育比赛等。“晚上11点还敲(鼓),没个钟点儿。穷折腾,经济发展了,娱乐自然就跟上了。”
“敲得人睡不着觉。”李的妻子从庙会回来进了门,“扰民。”
怀念学院的村民
“学院组织了20多个腰鼓队,请河南的老师来教,可热闹了。学院一倒,没心气儿了,都散了。”李志杰的妻子在厨房摘着菜说。“学院光办好事儿,号召大家清扫垃圾堆,冬天扫雪,有点儿什么事儿上学院,都给办。温院长说话不紧不慢,人爱听着呢。学院一走,养成的一些好习惯又都回去了。”
“学院没了真想。”李新占说。“学院在的时候,有个精神支柱。每天早上广播半小时农业知识,晚上听课,人满满的,有的骑三轮儿带着小孩儿,小孩儿睡着了放到三轮儿上,他就站在墙根儿下听。也不嫌远了,也不嫌黑了。”
“学院效益不大,得看从哪个角度讲。老百姓胆量比过去大了,过去话都不敢说,现在唱歌站起来就唱。”合作社监事长李树田说。他脑溢血未久,留有后遗症。
翟城村以村委会所在的十字路口(村里称为“十字儿”)分为东街和西街两部分。西街靠近学院,受其影响较大,参加学院活动和合作社的绝大多数都来自西街。东街最远处距学院也不过一公里,那里的村民们大多没去过学院,也不感兴趣。
“学院啥时候回来呀?”一位在十字儿买肉的妇女问。“真气得慌哩。”
在另一处,一群妇女在大门口边闲聊边择菜。说到学院,其中一位年近五十的妇女嗓门儿陡然升高:“学院在的时候,我心里愉快。我喜欢跳舞唱歌。他们照顾老人,救助得白血病的小姑娘,组织羽毛球乒乓球比赛,我活得愉快。”
“你别听他们那些人胡说八道,他们说的都是傻话。”村里一个小饭馆的老板说。我们在他的店里点了炒饼。他听说我们在另一饭馆吃过炒饼,有些激动:“你尝尝我的炒饼,跟他的是不是一样。要是一样,我不要钱。”他也是店里的厨师,却并不急着去干活儿。“他们说的都是傻话。他们以为学院里都是能人,应该带着老百姓致富。学院里也不都是学商业的,他们也不是企业家。主要是精神文明,文化生活。学院在的时候,过年在大队院子里演出,多热闹。今年啥也没有,冷清。这村子里的人太自私,前两年政府给安地下灌溉系统,结果没人去挖沟,气得老书记站在街上骂。把学院租出去,钱能到村民手里吗?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他转身进了厨房。李志杰在报告中也说到,合作社种植无公害红薯,干活的总是那么四五十户。“合作社领导老实正派,没能力。”老板兼厨师从厨房探头说道。
“就拿我们饭馆来说吧,学院给村儿里带来很多生人,我们才有客源,村里的经济也一样,才能搞活。”老板娘刚才一直插不上嘴。
“别看我这儿小。”老板端着炒饼走出来,“美国德国台湾香港人都来过。我爱跟大学生们(志愿者)一块儿玩儿,能听到不少新鲜事儿。”
他的炒饼确实不一样。咸得无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