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达国家建设工业园区,然后把中国制造企业请进来生产,再贴上德国制造的标签。这个大胆想法操作起来有点难
文 | 本刊记者 杨婧
庞玉良到德国东部,需要从法兰克福转机,再到目的地。如果遇到航班延误和机场滞留,他的心态多少和制伞具的人企盼雨天一样有点得意。庞玉良的如意算盘是,德国这些大机场越拥堵,帕希姆机场的机会就会越多。
2007年5月,这位河南商人决定花1亿欧元买下德国什未林市的帕希姆机场。这座机场处于汉堡和柏林之间,距离汉堡90公里,距离柏林120公里。
请看这个“中国物流大亨”(德媒体语)的规划:
在1.3万亩土地上建设机场附属保税经济合作区和机场保税物流园,就像北京的空港物流园一样。中国服装、日用品、汽车及高科技等企业可进驻保税经济合作区生产、组装。最具吸引力的是,这些中国企业的产品可以贴上“德国制造”的标签。这样,在欧盟和美国遭遇反倾销的中国制造就可以有效地规避贸易壁垒。
中国制造业对德国的投资可以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把“德国制造”搬到中国。从2002年到2003年,沙钢将帝森克虏伯的一个钢厂搬到张家港;兖州煤矿将德国最大的焦炭厂帝座(Kaiserstuhl)肢解运回到中国。用德国设备生产中国的钢铁和煤化工产品,一时在中国国内传为佳话。第二阶段是2004年到2007年,中国企业不再做把德国工厂“搬回家”的行动,而是全资或控股收购德国企业,对其进行本地化管理和资源的调配。这在德国机床行业的表现尤为突出。
当整个德国为其高端品牌“花落中国企业”而惊呼“狼来了”的时候,庞玉良在德国建设的物流工业园,吸引中国企业入驻,看起来既能为当地解决就业和税收,又不改变“德国制造”的现状,德国人应该乐见其成。但这是否会成为“中国制造”借势“德国制造”的最佳模式呢?
把德国工厂搬回家
如果没有将德国的帝座搬回,兖矿集团还能坐稳中国最大焦化企业这头把交椅吗?兖矿集团董事局一位人士说,“很难。”
至今,兖矿集团没有说明这家工厂具体的价格,但是来自德国的消息表明,兖矿是用“收废品”的价钱买了这家工厂。他们买的是工厂的技术,比今天中国的任何技术都要好。移植回家后,2004年6月,兖矿集团生产出我国第一孔“一级冶金焦”,12月6日产出纯度达99.9%的甲醇产品,具备了年产200万吨焦炭和20万吨甲醇的能力,并拿下了在巴西的独家焦炭承销权。据这位董事局人士介绍,目前其焦炉多项技术指标处于亚洲和国内一流水平:焦炉7.63米炭化室的高度为亚洲第一,炭化室623毫米的宽度为世界第一,焦炉机械的先进性能为国内第一,焦炉炉体结构先进程度为国内第一。
这一搬,让中国的炼焦技术一下子向前跨越了20年。
看看两位德国人执导的纪录片《赢家输家》(Losers and Winners)里,中国人的豪言壮语,就可以体会到兖矿人拿到的“礼物”有多大。2003年,在搬迁工程将近尾声的时候,兖州煤矿的书记告诉两位德国人,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心愿,虽然那不一定是他能亲眼看到的,但他希望:“有朝一日中国人可以再来德国,把德国‘空中客车’的工厂也买下来搬回去,到时候,由中国来为全世界生产出更大更好的飞机。”
另一个著名的“搬回家”的案例是,2002年,沙钢把帝森克虏伯的一家钢铁厂搬回张家港,使其无论在钢产量还是技术上都大大提升。
然而,这两起二战后德国最大的工业搬迁行动,对德国人来说,很不爽。就业、税收都损失掉了,激起德国人强烈的民族情绪是很自然的事。且至今仍余震不断,甚至波及到了金融业。
今年3月28日,当《南德意志报》爆料,中投要买下德国第二大银行德累斯顿银行(Dresdner Bank),而且重点提到是“全部买下”,激起了德国保护民族产业的新热潮。德国对中投的恐慌早有先例。2007年中投对黑石集团的投资,因为黑石集团持有德国电信4.5%的股票,德国人担心中投会以投资黑石的手法来对付其“国宝级”企业——德国邮政和德国铁路。这时候,德国人又想起了被“肢解”的帝座,害得当事方急忙澄清。
如果无法想像当初把德国工厂“搬回家”的后遗症,看看当地最有影响力的媒体之一《德国之声》的醒目标题吧:《联合起来,把中国赶出去》!
这样的情形让中国的企业在收购德国企业时,原本低调的变得更为低调。今年5月6日,中国五矿集团正式收购了德国的HPtec,这是欧洲最大的从事PCB(电子电路板)用硬质合金微型钻头和铣刀生产厂商,在欧洲占据40%的市场份额。在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五矿德国公司的态度是“不说金额、不说影响、不说方式”。
本土化经营策略
德国人对于搬迁者的抵制,使得急欲学习“德国制造”的中国企业变得现实起来。
从2004年算起到2007年,中国企业以各种方式并购近350多家德国企业(德国Klein & Coll收购并购咨询公司的数据)。这些企业中很少像第一阶段中那样把工厂搬回中国,而是采取了“本土化经营”的策略。其中,中国机床行业收购了德国5家企业,分别是大连机床厂、沈阳机床厂、哈尔滨量具刃具厂、北京机床厂和杭州机床厂。
这些被并购的德国企业通常是中小型家族企业。它们大多数规模不大,但拥有先进的技术,有自己的专利,最有价值的是某一单项产品在德国市场,甚至在全球市场有很高的市场占有率。然而,这些企业的创始人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要么是后继乏人,要么是子女根本不愿意继承父业。还有的企业处于亏损中:由于欧洲经济增长放缓,劳动力成本却不见下降,使得许多技术含量不高的德国企业陷入困境。
80岁的梁训现在是中国机床工业协会名誉会长,他跟德国机床业三代人都打过交道。在中国企业收购德国企业中扮演着策划者和推动者的角色。过去的三四年时间里,他多次参与收购德国机床企业的谈判。
2005年,当北京机床厂邀请梁训到德国走一趟时,梁见到了他多年的德国老朋友Feslel。这位戴着金边眼镜的、傲慢的德国人很吃惊地看着梁,说道:“当年你来买我的机床,现在你带队伍来买我们的厂子,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很了不起。”接下来,梁被问到三个问题:
第一,中国企业会不会把德国的工厂搬走?第二,中国的企业会不会让德国工厂改行。比如,原来是钢铁厂,中国企业买了之后,把机器换成织布机,用来织布。第三,中国工厂会不会来一大批工人,或者管理人员来顶替德国工厂或管理人员。”梁训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不会。”
梁的德国朋友告诉他,前些年多特蒙德市忽然来了上千名中国人,把一个工厂搬走了,结果许多工人失业。现在德国的工厂听到“中国人来了”都十分担心。
“我们不会把工厂搬走的。为什么?”我告诉他,“我希望买你的原因是以下若干条,这些条都不是搬走之后我就能得到的。如果搬回中国,你也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拿回去的是一副空架子,一堆铁疙瘩。对我有什么用呢?”
在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他列举中国企业并购德国制造的所图说:
第一,图的是品牌,德国制造绝对是全球品牌。自己建立品牌要花很大的功夫,而且时间非常长。收购是一个捷径。
第二,我要买的,是它有生命力的品牌,有一批可维护、开拓和延续品牌生命力的东西。能够带来新价值的东西。
第三,它的市场网络。品牌是建立在市场上面的。它有一套方法,一套组织,中国再去建立是很难的。 第四,运营管理的方法,这是动态机制的概念。它不是书本上的东西,不是说仅仅拿回一摞摞文件照搬照抄就行。
第五,培养我们的人才。把工厂搬回来,没有这个可能性。可以采用轮换培训的方法——一次派去一批人搞生产、搞管理,等等。
第六,取得国际经验的机会。如果我们不投身到这样一个游泳池里去,很难得到其真谛。只有进入到这里面,深入到这里面,喝几口水,呛几口水,才知道水的深浅。
“总而言之,并购的做法与过去单项技术引进是不一样的,那时是买一项付一笔钱。而这次我们要买的是一个体系。”梁说。
然而,从去年开始,梁又听到了别人的不理解。一些业界人士甚至认为,不把工厂搬回来,中国人不当那里的“一把手”,中国企业能拿到核心技术吗?
给“中国制造”贴德国标签
对庞玉良来说,吸引中国制造到德国的帕希姆机场的周边设厂,使其摇身一变就成了德国制造。这对于中国企业来说,岂不是美事。更重要的是,德国人很欢迎。庞的规划书中提到,帕希姆县给机场投资者以很大的优惠政策:每提供一个就业机会,帕希姆县提供7万欧元的补贴;投资100万欧元者,可申请本人及直系亲属的德国居住权。
但是,在专家眼里,这种让中国制造在德国落地的愿望是一种逆流而动的空想。
“我觉得他真没搞明白,这样‘中国制造’就能变成‘德国制造’?中国的公司都在那边盖厂房?在德国开一家公司成本有多高?有多贵?他知道吗?光有补贴就行了?他做过调查吗?”创办于德国的咨询公司的一位专家介绍:“德国有越来越多的汽车零配件制造商正计划外迁到其他国家和地区。”来自于最近德国Ernst&Young咨询公司对德国200家汽车零配件制造公司进行的调查结果显示,其中有50%的企业计划向东欧和中国转产。
何况这样一个规划实施起来难关重重。
最现实的是空运问题解决起来很难。让中国的航空公司从这个小机场起降,就意味着要从柏林机场和汉堡机场口里夺食,而目前中国的航空公司根本不直飞这两地机场。
专家介绍说,柏林目前有两个机场,分别是泰格尔机场(Tegel)和舒耐菲尔德(Schnefeld)机场。2007年,这两座机场虽然客货周转量比上一年同期增长了一成多,但是在3年内仍达不到饱和状态。而3年之后的情形又要变了,柏林-勃兰登堡国际机场(BBI)预计在2011年建成。它将成为柏林的“头羊机场”。
“汉堡机场?连汉诺威机场都亏损,都成不了气候。有当地政府支持,中国的航空公司就飞?可不是那么简单。”上述专家反问道,“比如说德国汉莎航空,它的国际远程航线连柏林和波恩都不去,而是从法兰克福和慕尼黑转机。这两个地方才是枢纽,他们搞清楚没有?”这样的说法也得到中国航空公司的认同,“我们一天有两个航班从北京到法兰克福,航班密度可以满足需求。”中国一家航空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如是回复。
现实的情形不容乐观。2007年9月,一架货运包机从郑州开往帕希姆后,鲜有中国的飞机再停落帕希姆。英国的MK航空公司,据说最近要在该机场建立第二基地。然而似乎是雷声大,雨点小,目前毫无进展。
周围的悲观情绪并没有让庞玉良的脚步停下。林德集团新闻发言人张学辰转述庞玉良给《中国企业家》的答复时说:“中国企业‘走出去’还存在一个观念的问题。过去中国的企业在国外办企业都是到非洲、越南这些相对比较落后的地方的工业园区、物流园区。现在,我们一下子到发达国家搞园区建设,人们的观念转不过来。”
航空公司的观望态度让林德集团寻找客货源的工作变得更加紧迫。在美国西北航空从事过10多年货运的经验和资源或许能为他提供帮助。“有很多企业在和我们联系沟通,不便说具体的名字。不仅仅是河南的,还包括香港的一些大鳄也找过我们。”谈起招商的进展,张学辰说。
或许,最终只是一个能否坚持下去的问题——被德国传染上的傲慢可能会派上用场。林德集团北京公司一位员工这样评价他的老板:“对于他而言,字典里有尝试,有失败,但绝对没有放弃。”
然而,什未林市可没有给庞玉良太多的时间,如果两年内庞玉良不能给机场带来改观,那么林德集团将和前一位英国接手者的下场一样——被帕希姆机场请出门外。“这不是没有可能。”某专家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