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看来,方先生离一个人道主义者也不是太远。要是你觉得难听,咱们就叫他环保主义者吧
文 | 刘建强
我重读茨威格《异端的权利》的时候,方孝孺的名字突然蹦到眼前来。这三个字曾经在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里晃过一下,很多年没有消息了。
卡斯特利奥——《异端的权利》主人公之一,和方孝孺有相同的地方。他们都主动与强大得无以复加的权力为敌。他们都大声说:我不同意。他们死都不低头。他们就都死了。
伟大的宗教改革者加尔文烧死一个异端跟卡斯特利奥有什么关系呢?他完全可以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过他的太平日子。可是他说:“把一个人活活烧死不是保卫一个教义,而只是杀死一个人。”他写了公开信指出独裁者加尔文犯下了罪行。它刚成形就被强行删除了。
是朱棣当皇帝还是牛棣当皇帝跟方孝孺有什么关系呢?谁当皇帝都不耽误他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可是他对朱棣说:“你是一个纂位者。”在此之前,他写了大量公开信声讨叛乱者朱棣,然后看着后者攻入南京逼死了建文帝。
“先生毋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朱棣说。/“成王安在?”方孝孺问。/“彼自焚死。”/“何不立成王之子?”/“国赖长君。”/“何不立成王之弟?”/“此朕家事。”朱棣显然词穷。否则,何不一开始就祭出“家事”堵方孝孺的嘴?
朱棣拿了纸笔叫方孝孺草诏布告天下新领袖的诞生。方的名望和才华非常适合干这件事儿。朱棣看见那支笔迅速地从方孝孺的手里摔倒了地上。不是毛笔要自杀,是方孝孺要玩儿命:“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卡斯特利奥和方孝孺,这两个孤单的个人,并不完全一样。卡斯特利奥是温和的,并曾怀着与加尔文和解的希望。方孝孺是激烈的,一开始就没打算再要命。卡斯特利奥是在被加尔文送进监狱之前病死的,方孝孺身受千刀万剐。卡斯特利奥一个人死,方孝孺连累了近千人跟着他一块儿死。方孝孺活了46岁,100年后,卡斯特利奥出生,活了48岁。卡斯特利奥是人道主义者,方孝孺是皇室继承程序的维护者。
除了死亡人数,最后这差别有点儿大。人道主义者的形象要辉煌得多。方孝孺,也就是愚忠吧?这是我脑震荡之前的看法。现在,大脑不停地摇啊摇,我想,这两个人,大概都是在追究已经被普遍承认的暴力的合法性吧?
方先生不是一个傻子。方先生师从《元史》总编辑、大儒宋濂,胆识俱佳。方先生写过一篇叫《蚊对》的文章。他说,那个夏天,由于扇扇子的童子睡着了,自己差点儿被一群别有用心的蚊子活吃了。他斥责童子玩忽职守,并仰天长叹:既生我何生蚊?童子说,您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这个世界上,除了人,还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动物。您自个儿觉着天上地下惟我独尊,在造物者眼里,您跟那些禽兽有多大区别还真说不好。您打生下来,山中走兽云中雁,陆地牛羊海底鲜,猴头燕窝鲨鱼翅,熊掌干贝鹿尾尖,哪样儿没吃过?蚊子咬您两口您就满世界嚷嚷,要是那些您吃过的动物都嚎将起来,老天得怎么惩罚您呢?论起来,这还都是异类相食,说得过去。况且,蚊子要吸个血还得格物致知正意诚心等您睡着了,白天一般不敢出来活动,容易吗?倒是有些同类的,穿一样的衣裳,吃一样的饭,说一样的国语,念一样的书,光天化日就你争我抢,乘人不备狠下毒手,喝人血吃人肉无所不为。同类相残您不在乎,对蚊子倒是苛求备至,好意思吗?
由此看来,方先生离一个人道主义者也不是太远。要是你觉得难听,咱们就叫他环保主义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