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拥而出的中国买家在全球争夺矿产资源,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有技巧、思路和必要时的冷静
文/本刊记者 何伊凡
阳光爬上甲板,又爬上缓缓升起的机械手,溜进一堆褚褐色的矿石。这里是山东一隅的日照港,湾阔水深,不冻不淤,被称为新欧亚大陆桥的东方桥头堡,拥有国内最大专业化矿石接卸码头。
不久之后,它将更加繁忙。自2007年下半年,当地民营企业纷纷奔赴澳大利亚、赞比亚、墨西哥等国家,目标是色彩各异的石头,在日照市外经贸局,它们的资料已占了一层文件柜。日照不过是海外买矿潮的小小缩影,这个温暖的冬天,中国企业似乎在参与全球每一座矿山的股权交易——如果这不是事实,至少已给海外媒体留下了如此印象。
忘掉那个显而易见的理由:全球第一大矿业公司必和必拓意图收购排名第三的力拓,这桩仍在襁褓中的交易刺激着中国的神经。更真实的动力来自国内矿权交易成本的不断提升与全球矿业持续4年的繁荣。
兴奋中也泛起些许浮躁的味道,“要警惕,一拥而上之后可能‘一拥而散’。”中国冶金地质勘查总局前总工程师刘益康说,他曾是投资海外矿产资源的坚定支持者。
饥饿的狮子
2007年12月下旬,建龙钢铁董事长张志祥飞往澳大利亚,同行者是通钢集团董事长安凤成,他们去拜访一家小型矿业公司IMX Resources,澳大利亚星罗棋布的小矿山对他们曾是个陌生的世界。
建龙2005年底参与通钢集团改制,后者为吉林最大省属企业,这被视为民营钢铁企业的一次冒险,如今建龙是通钢集团控股股东。这次通钢集团矿业公司以约1220万美元的代价收购了IMX Resources9.99%的股份,未来3年,还能以市场价买断其下属一个优质铁铜金混合矿的矿石。
同一月内,与宝钢集团的战略合作协议墨迹未干,中钢集团就对澳大利亚铁矿石开采商Midwest发出收购提议,金额高达10.5亿美元,这将是中国矿石企业最大的一次海外收购。
宝钢集团也并非看客,同年12月26日,巴西巴伊亚州(Bahia)州长贾克斯·瓦格纳透露宝钢有意在该州进行投资,主要在矿业领域。巴伊亚位于巴西东北部,以铁矿资源丰富著称。
紫金矿业已进入回归A股倒计时,约31.5亿元的募资将用于境外收购,除了专长的金矿外,还包括铜矿和铅、锌矿。同在12月,紫金矿业与江西铜业、中国冶金集团联合组成的投标主体已获得优先谈判取得开发阿富汗艾娜克铜矿的权利,而2007年早些时候,它已动用14亿元收购一家在英国上市的铜矿公司。
这份名单可以拉得更长,中国五矿、中国铝业等“中”字头公司频频出手,江西铜业、铜陵有色、云南冶金集团等地方军争相出海,甚至已有公司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成立主营矿产资源开发的控股有限公司。
江苏沙钢集团、重庆博赛矿业等民企则悄无声息地赴境外考察多个项目,它们代表着庞大的民营海外矿权投资资本。仅中国矿业联合会南非代表处2007年就接待了不下60个中国企业代表团,每团有10多个企业代表,一年中来访者不下五、六百人。
2005年,在澳大利亚出版了中英文双语的矿产勘查开发杂志《亚洲矿业》,扉页上写着:“一头沉睡多年的雄狮觉醒,饥饿是它的第一感觉。这就是中国,一个对矿产资源有巨大需求、蓬勃发展的泱泱大国。”
“外火”源于“内火”
“必和必拓求购力拓与海外投资矿权热没有直接关联。”马里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
有一张表情丰富脸的马里博士,是澳大利亚大使馆投资署前高级投资总监,熟知中国企业在澳投资情况,“真正受并购影响的大型矿产企业、钢铁企业,早在三五年前已开始在海外的投资,寻找合适项目。现在更多是民营、或小型矿业、钢铁企业,也包括个人投资机构加入进来。”
商业性矿产勘查市场具有周期性,起伏较大,这种周期与黄金价格的起伏同步。2003年前后,又一个高峰来临,金属消费量增加,矿产品价格上扬,“中国因素”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大规模赴海外投资滞后于高峰到来,随着国内矿权溢价逐渐提升才变得密集。
元旦之后,日照三木集团董事长杨宝友多数时间都在印尼。三木在印尼成立了加多多矿业有限公司,参与镍矿等矿产资源的开发及初加工。杨宝友以木器、家具起家,后来业务拓展到房地产等领域,并无投资矿产经历,对于加多多项目运作,三木集团办公室人员告诉《中国企业家》杂志,除了几位高层其他人基本没有参与。
无独有偶,入股澳大利亚勘探企业海纳斯的日照岚桥集团,主营业务是房地产、木材贸易、石油化工与港口物流,而收购墨西哥锡那罗亚州铁矿的日照兴业集团,则以国际贸易、房地产、工业制造、酒店经营为主业。外行涌入矿产资源近年来早已不新鲜,盘旋在新疆、内蒙等地,寻找矿产资源的民间游资一度不下千亿,日照民企这次却齐刷刷瞄准海外,传递了一个微妙的信号。
中国号称“10万矿山”,但矿产资源的总特点是大矿少,小矿多,富矿少,贫矿多,独立矿少,伴生矿多。中国矿业联合会副会长王燕国2006年去南非比勒陀利亚的一个铁矿考察,当地工人告诉他开采后的尾矿含铁率都达60%,王燕国不信,从现场带了一块石头回去化验,化验结果把工作人员惊了,追问:确实是尾矿吗?含铁率62%,在国内几乎可以直接入炉了。
国内含铁率50%以上已可视为富矿,“河北省的小铁矿12%-13%的就敢采,理论上肯定赔钱,但实则不然。”王燕国说,有利可图的原因在于最初获得矿权和采矿的成本极低。
“没有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事实上,很多矿主都通过违反规则而生存。”一位不愿具名的宁波电子企业经营者告诉《中国企业家》,他在新疆体验过如此的交易方式:报矿者发现一个露头,就拿着矿石叫卖,买家出现后共同去看矿,看中了双方一起到银行。买家将佣金打入存折,然后一撕两半,再去国土资源厅,如果这块土地没有登记,另一半存折给报矿者,如已经被别人登记了,钱要退回买主,“交易方式和骗术都五花八门,比你在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精彩。”
2005年以后,更严厉的矿权交易法规和政策相继出台,同时,享受完超额暴利阶段的早期进入者,也有实力将价格抬高。“中国现有矿产价格部分已偏离了实质价值,搞个‘招、拍、挂’也能把价炒得很高。”刘益康说,
很多早期的矿业企业白白拿走了资源,而当矿产枯竭后,环境恢复、人员遣散等包袱又甩给了地方政府,等于两头的成本都由国家承担。刘曾遇到某些矿业企业经营者,董事会决定拿3个亿来“搞搞有风险的矿山,就是砸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尽管需求依然旺盛,后进入者往往要支付高溢价,操作不当收获就可能是负值。“到海外去!”这个声音因此变得愈发清晰。
绿灯?黄灯?
上世纪90年代,一个名为“布桑”的金矿在印度尼西亚横空出世,传说中天文数字般的储量吸引大型矿业公司纷纷进入,连印尼时任总统苏哈托也施加压力,使自己子女控制的公司得以插手。然而,“布桑金矿”在1997年被证明是场大骗局,它根本就不存在。这一事件令整个行业蒙羞,并将矿产勘查带入冰河期。
有专家认为,“布桑金矿”还可能因中国的好胃口而复活。中国企业力图开发海外矿产资源几乎人人皆知,狙击手早已瞄准其急于求成的心态和对国际矿业市场不熟悉的软肋。不久前,王燕国得到消息,一个他熟悉的企业家在老挝以1000万美元收购了两个矿山,交易前,中介机构带领他参观周边的矿藏,但矿脉根本没有延伸到这两个山头下,投资血本无归,类似事件已屡屡发生。2006年末,紫金矿业拟收购澳大利亚Allied Gold Ltd.部分股权,就因对方未能通过尽职调查而放弃。
也有俄罗斯企业曾对中国企业提出,利用“大规模跨国赠与”方式转让矿权,规避纳税,并要中方购买者以隐蔽方式给俄方公司股东付款。这种交易无异于定时炸弹,会导致一系列后期法律审查漏洞。
低风险国家投资矿权成本攀升,东南亚矿权投资萎靡不振,而非洲政局趋向稳定,矿业企业收归国有的浪潮基本平息,因此备受中国企业青睐。但是,在非洲买矿或探矿隐形成本仍很高,除政府腐败、治安混乱、缺乏熟练工、税务架构多变等因素,土地所有权关系也相当复杂。有来自中国江西省的钢铁企业与赞比亚土地私有者达成协议并支付费用后,才发现私人仅有“保留意见”的权利,必须取得当地政府同意交易方能完成。
更容易被忽略的是矿山的交通配套成本,中钢集团与三菱集团争夺Midwest,焦点是其背后的铁路与港口承建权。Midwest位于澳大利亚中西部,周边有八九个矿山,除来自中国的中钢和鞍钢外,日本三菱与韩国浦项分别也有合资项目,这些矿山综合产量相当可观,而谁成为主承建商,就等于掌握了这一地区的交通命脉。
“像必和必拓的收购,往往选大型矿山,都修有专门的铁路和港口。要是小矿山自己修的话有时运行成本就不够经济。”马里指出,“中国企业最初就要关注对矿石的投资是否会延伸到到对相关基础设施的投资。这种情况下如何去沟通?如何分配利益?相当复杂。”
在海外矿权投资中,有些企业已将在国内竞相抬价的风气带到海外。云南一家企业有意收购老挝的一个金矿,以200万元人民币谈妥,消息走漏,另一家中国企业介入,抬价一倍,之后又被在万象做生意的一个中国人获知,再提高一倍。反复几个回合,前后牵扯进超过十五六家中国企业,价格最终抬到了近千万。
大型国有矿业或钢铁企业,在海外收购更容易得到银行支持,钱包鼓鼓,腰板直直,但正因为强调“国家队”背景,反而吃过不少闭门羹,最大的教训是失手蒙古奥尤陶勒盖铜矿。奥尤陶勒盖铜矿被称为21世纪第一个轰动世界的找矿成果,是全球尚未开发的最大铜矿,2006年10月力拓介入开发。铜矿据中蒙边境嘎顺苏亥口岸不过80公里, 据接近项目的人士向本刊透露,蒙古曾有意与中方合作投资开发,中国政府也指定某大型国有企业去谈判,但该企业代表口气很足,告诉对方“矿就在我们边境上,飞也飞不出去呀”,又大谈了一番中国资源如何紧缺及要建立境外资源基地云云,结果最终被排斥出局。
一次次磕碰后,中国企业也在摸索法门。投资矿权可以收购矿山,也可以收购初级勘查公司或与之合作。前者安全性高,见效快,但进入成本高,后者位于产业链前端,进入成本低,回报惊人,但风险高,周期长。中国企业过去偏重收购境外成型矿山,据马里观察,自2006年始,第二种方式也越来越多。特别对大型国有企业,这是值得称道的进步,因为从勘探入手,往往意味着在一届领导的任期内可能只有投入而没有政绩。
“矿业勘探史上,很多例子中非理性的风险投资往往获得巨大收益,理性的人反而错失了机会。”刘益康说。狩猎远征和找矿远征在英语中是同一个词——Safari,这暗示了其中所包含的相似元素:技巧、思路、勇气,当然,还有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