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建立一个家族!这个想法深深地扎根于每个人的心中。”霍桑在《七个尖角阁的房子》中写道。但问题是,如何建立?如何在财务自由了以后做到心灵自由?
本刊记者 雷晓宇
施正荣喜欢跟人谈天气。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个社交话题,而是一个战略话题。
2006年1月,在无锡尚德上市一个月以后,他和太太张唯宣布将筹备建立施氏家族自己的慈善基金。8月18日,施氏家族慈善基金在香港完成注册,在上海正式宣布成立。这是目前国内唯一一家专门关注气候、环保、能源和全球变暖问题的非公募慈善基金会。
这时候,施正荣开始被称为“中国首富”。这距离他揣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份商业计划书回国,不过刚刚过去5年。一个人的财富观是和他的个人经历有关的。施正荣说:“我从来也没有成为金钱的奴隶。我们家我也不管钱,男人花钱的机会一般也不多。我对钱本身没有太多感觉,它只是我回国折腾的副产品。”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施正荣,他还是老样子,忙,而且嘴巴很紧。不知道这是来自他长期和政治家们打交道的敏感,还是出于自然科学家的严谨,或者他根本对于自己的家族慈善基金知之甚少。
“这个基金从注册到现在,所有的操作都是我太太在管。她是基金会的理事长,我不过有时候给她捧捧场。将来等我五六十岁的时候可能会介入多一些。现在太忙了。”
他的确很忙。跟记者聊了15分钟之后,他忙着去见两位律师。晚上的饭局对象是到访上海的美国前副总统阿尔·戈尔。“我会考虑给他的环保事业捐款,那是几百万美元的事情。”
这时候,张唯走进办公室。她穿了一条白色的牛仔短裙,看起来比施时髦多了,也健谈多了。她是上海青浦人,多年以前,她和施在上海结婚。在定居澳大利亚的14年里,她一直从事专业的财务工作,这使她现在有能力应付大量和家族慈善基金有关的事务。
“我早上刚刚和银行的人在谈事情。”她说,“我现在忙得很,一个月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跟银行打交道。”
“他是名人,有好多人找他要钱。有时候他挡不过人情,就说,签字吧。可他签字没用,一点法律效力都没有——这个慈善基金是在我名下的,我才是设立者,我才有表决权。”
下面是她的回忆和解释。这些内容关乎一个中国首富家庭的慈善梦想和操作经验。
“我这辈子不用再挣一分钱了”
2005年12月13日,尚德在纽约上市。当天我也在场,我跟他(施正荣)说了一句话:“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挣一分钱,我就花钱。”
我们两个都是从非常普通的人过来的。在澳大利亚十几年,该吃苦,该打工,我们都做过。我说不要钱那肯定是瞎吹,但是到了我们这地步,钱已经不成问题的状况下,钱不是太重要——到最后你还不是变成灰,何必呢?
但是现在和当初毕竟不一样了。这么多钱,你要我花,我一辈子也花不完。有人说,你可以买私人飞机、私人游艇啊。我有个朋友做游艇生意,他天天盯着我。但这对我来说没必要,我从来没有特别强的物质欲望,没觉得人家有什么我也得有什么。我也不希望给小孩子那么多的权益、那么多的钱。应该花钱做点有意义的事,应该回馈给社会。
我们想成立一个家族慈善基金,专门做环保方面的事情。因为中国大的慈善机构都太大了,不够专业化。我们有我们的审美和判断,有什么比气候更重要的呢?人病了可以治,地球病了怎么治?
一开始想在内地注册,但是发现在内地不可能设立这种类型的慈善基金。政府有政府的考虑,目前只鼓励关注艾滋病等问题的非公募慈善基金。最后,施氏家族慈善基金是在香港注册的,受到香港政府保护,并且接受香港法律监管。在香港,慈善基金的税务全免,不过我们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不是我们做慈善的目的。
我是很懒的一个人,一开始就没有组建自己的团队。我觉得这是浪费,我一定要充分利用资源共享,我找了最专业的公司团队来帮我:香港最好的律师行、会计师事务所、信托银行和投资银行;特别是理财和资金支出这两块,一开始就是分开的,分别跟JP摩根、汇丰合作。另外,我们出了50万元,在上海慈善基金会下面设立了一个“阳光基金”,交给他们托管——我们的项目经常找后者帮忙,这也是为了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我在澳大利亚做了十几年财务,我还是喜欢管别人的钱。施氏家族慈善基金的法人是香港汇丰银行,我们的钱是它托管的。这个慈善基金是我设立的,所有权是我的,我有提议权,如果他们不按照我的想法做,我可以把他们炒掉。但是拨款怎么拨,程序是他们掌握的。不是说今天我说给你10万,它就会给。我的项目必须提交给它,考证以后才会拨款,这样管理就会减少漏洞。我们做事情毕竟希望帮助人,不希望当中产生那么多失误。
一般流程是这样的:我先找项目、想主意,然后找大学生帮我做调查,然后写报告,写完报告我觉得合理,然后我再给汇丰,然后再由它和我合作,一起解决相关问题。汇丰会教我怎么做,和谁合作,怎么合作,怎么来控制钱。因为最怕的就是钱给出去了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这里面有严格的预算控制,比如帮助贫困户重建家园,它会算一笔账,给这些钱可以造多少房子?是不是可以利用很多现有劳动力、现有建材节省成本?必须算账,不是我说3万块钱造一个房子就可以了,不可能。
钱支出以后,每季度会出一个报表,然后汇丰会专门查账。它来帮我们做监督——它收很多费用,也是应该的。它非常非常严格。我跟上海慈善基金会说,我的钱是汇丰托管的,他就说,我们和汇丰很熟悉,因为合作多了。这样大家都很了解,否则,常常有人不明白,你的钱为什么人家说了算?为什么你不能给我钱,要人家给?
和汇丰合作的好处是,它给了我第一层屏障。有时候,国内我们讲人情,但是通过汇丰可以很精确,它站在一个非常公正、专业的立场。你这个项目不符合我就不会给钱,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做,就这么简单。它给我做了一个过滤的动作,帮我挡掉很多人情,避免不必要的浪费——人情也是一种浪费。除非我把它炒掉,否则一个项目必须我们双方共同同意才行。
施氏家族慈善基金现在有300万美元,但是只要有项目,我们会不断投钱进去。这些钱我们也在做投资增值,其实国外好多基金会就是按照这个方式运作的,像诺贝尔,他当初那点钱放到现在算什么,早就没有了。一定要通过投资通过产出才可以持续。
这个部分是交给JP摩根打理的。JP摩根收取的管理费是1%-1.5%,这个全世界都是统一的。我跟他们说,我不可能冒太大风险,我要求你不要损失,收益标准也很低,就8%,这对他们来说是比较容易达到的。主要的投资是政府债券,第三世界债券回报比较稳健,另外,买股票也是蓝筹股,增长不会很快,但是非常稳健。
我不做“太太慈善”
在理财上,我们夫妻俩不太一样。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但是他很忙,家里投资他可能就不会管。他是比较开放性的,有时候很熟的朋友介绍项目,他就会非常信任,说你去做没错。但朋友只是建议而已,我毕竟是做过财务的,我会飞过去看。所以,最后他被我否决的项目也有一些。
因为我们的企业是跟环保有关的,我就非常想做这方面的项目。但是目前做这个蛮难的,除了在中小学进行环保宣传教育,其它很难开展。不过,做慈善一年来,我最大的成就感也在这里。去年,我们资助了上海青少年科技节,孩子创造的很多东西令人吃惊。比如,用牙膏盒子做的车子,用太阳能驱动。本来对他们来说,能源就像电一样,天天在用,但是看不到,但太阳能电子板是能够看到的,而且能够看到它的作用,比如螺旋桨可以旋转、窗户可以移动。这样,他们对于太阳能从没有概念到有概念,然后去应用它。他们现在是孩子,通过孩子可以影响很多人,至少6个人。这个活动的效益是很好的,他们的家人将来可能就是尚德的用户,而且知道什么叫做清洁能源。
我知道,我要做的是教育,不管环保教育还是资助贫困者教育。我觉得中国最大的问题是要提高全民素质,而提高全民素质就要靠教育。但是我不搞基建,也不建学校。我认为搞学校是浪费钱,只要利用现有的资源,整合一下,反而“软件”是最最重要的。
去年,我们出100万资助过两家民工子弟学校,还捐款750万给他(施正荣)老家扬中市慈善基金会,帮助贫困者危房改造。但是我现在有一个新的计划。
这个计划已经做了很多调查,就是资助贫困师范学生,但不是光让他们读书。我觉得我资助一个人是很简单的事,但是作为被资助人应该有一个回报的心:你不应该回报给我,你应该回报给社会。所以在这个计划里,被资助学生毕业以后要跟我签3年的合同,去大西北,在我指定的小学教书。3年以后,如果他们愿意继续教,我继续付钱。这些工资都是我按照上海市的教师标准付给他们。如果他们觉得应该换换环境——这是我下一步的计划,我会联同那些中国大企业的老总,让他们有优先被录取权。我虽然跟他签3年合同,但是这并不受法律保护,如果他到时候不愿意去大西北,我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但是对那些愿意去的人,等到他服务结束以后,我觉得大企业应该给他一个更好的机会。
我是施正荣的太太,很多人可能会这么想:太太嘛,吃饱了没事干,不过是“太太慈善”,面子工程,交际需要而已。其实那些慈善晚宴我就参加过一次,还是去年杨澜邀请的。事实上,我接触很多朋友,一开始他们也没有想到我会真的去做。但是真正了解以后,他们大吃一惊,觉得在中国这些新富人群里面,我们这样的很少。
总要做点事,让你觉得心安理得吧。这一年,我没有委屈的时候,都非常开心。只是有时候看到别人过得那么苦,我容易动感情,哭。他们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因为他们见得大多了。
向查尔斯王子学习
去年11月,我们和杨澜、吴征等人组成一个中国商人代表团去英国访问,见到了查尔斯王子,还参观了一个叫作Poundbury的小镇。
那是查尔斯王子15年前用他的王子信托基金做的一项示范工程,现在已有近三千居民。他想通过建筑、道路、公共空间的合理设计,创造出一种和谐温馨的理想社区。这个小镇由方圆10个小社区组成,每个人在半个小时之内可以步行到工作地点、医院、邮局等,马路并不是笔直的,房子不高过5层,穷人和富人住在一起,孩子们要有安全的嬉戏场所,最好在各家的视线之内,等等。而且,他用的都是最环保、可循环的建筑材料。
我觉得这个社区最有价值的就是“不要跟着别人走”。查尔斯当初提出的那些东西被人认为脑子不正常,一般国外媒体都叫他Treetalker,和树谈话的人,觉得他为人孤僻、不可思议。其实他相当有远见,他在十几年前提出的问题,现在都被证明是非常对的。
比如说,他说我们现在的社会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每个人都像一座城,每个人都把自己围在里面,没有和外界交流。现代城市化生活让人们缺乏沟通,没有Connect,人可以不出去,吃饭也是叫比萨,在门口拿一下,什么都可以不用跟人接触。
让我觉得最Shocking(震惊)的事情是他们的低犯罪率。他说,如果这个社会有钱人在这边,没钱人在那边,那肯定会无形人为地造成犯罪。所以在那个小镇,有很豪华的大房子,也有小房子,而且这些小房子跟小镇有合同,只能入住那些买不起房子的人。这样他就把阶级差别都模糊了。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乌托邦,而且他现在做得相当成功。现在小镇周围也吸引了工厂,当然是无污染的工厂,也形成了商业,大概就像60年前的上海。作为一个慈善家,一方面他运用自己的影响力,一方面他的商业操作也很成功。那次晚宴,我们的食物都是有机健康食品,包括查尔斯王子自己食品企业的产品——著名的“公爵原味”牌有机燕麦饼干。
我跟他聊过,我觉得他的慈善理念是非常好的。他的慈善基金不单单是给出去,还要创造财富,我觉得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否则就变成无底洞,连成立慈善基金的人也被榨干了,最后没有慈善可言了。接受慈善的人,如果不帮助他设立自己的自救能力,你的慈善什么时候为止呢?一定要让他有一个自救意识,而不是光靠别人,别人不过是辅助。
我很认同他,回国以后,我本来打算也在中国拷贝这么一个示范生态社区,用传统的木质材料修房子,办有机农场,所有建筑都用可再生能源发电。我这个是慈善性质的,我帮助解决工人就业问题、孩子教育问题,还有环境问题。我找了上海崇明岛政府——因为全上海只有那里有处女地。
但是最后我发现,要在中国拷贝是不可能的。不是因为钱。钱不是问题,即使我的慈善基金钱不够,我也可以吸引到很多别的资金。问题在于政府:你需要地,你到哪里去拿地?政府要看政绩、利润、产值。他们问我,你是不是可以来做一个食品加工厂?
这件事情在中国完全不可能。所以他是王子,我们是普通人。
现在,我们还专门派了一个人进驻在王子信托基金。它有17个不同的项目组,我们派了一个小伙子逐个Go Through(实习),期限是两年,不仅考察,自己还要参与。
查尔斯王子是一个很朴素的人。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礼服袖口都磨毛了。在国内一些有钱人家里,我们看到的是路易十四式的金碧辉煌,可他是真正的贵族,他的客厅、浴室和厕所,没有一样可以用豪华形容,你看到的就是历史,原生态的历史,你看到的是他们对东西的爱护。
将来,保护文化遗产也会是我们的一个方向。再过几十年,如果世界大同的话,我们中国人也好,任何一个国家也好,都会失去自己的特征。如果上海没有这些中文标志的话,你可以说它是纽约,你也可以说它是曼哈顿,上海已经缺乏自己的特征了。
我看起来什么都不缺,如果说我的生活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他(施正荣)老不在家。没办法,他现在整个就是贡献给社会了。其实我不希望他那么累。当初他回国的时候,其实我是不想离开澳大利亚的。我们都有澳大利亚国籍,福利、小孩教育都很好,而且我们已经有三栋房子了。不过那是他的理想,我也要支持他。
后来,上市之前,他很难,一度很焦虑。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回去,做事业不能把命赔上啊!现在,我把慈善看成是我的事业,在我的下半生里占据主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