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照跳、马照跑,香港赛马会是和香港一同成长的,充满了奇特的融合;马会的慈善则进入了香港这个城市的后台和灵魂
文/本刊记者 雷晓宇
“加油!加油!快!快!”
还有最后100米,6号马“爆冷”冲出重围,真的爆冷了。沙田马场那座世界上最大的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马主的笑脸——澳门赌王何鸿。这场爱彼表女皇杯上的赢马将为他带来800万港元的奖金收入。马主露台上,四太梁安琪高举双臂,第二天的香港报章形容她此时的反应是“丧喊”。
人比马兴奋。
“这不算什么。”香港马会会员事务执行总监陈锦程说,“上次荣智健赢了马,马上捉住我开香槟。那天我一共开了56瓶香槟。”(荣智健是香港赛马会的董事,被马经报纸尊称为“荣大董”。)
很快,赌王和他的四太太沿专用通道进入跑道,牵头马、接受记者访问、上台领奖。国歌响起,皆大欢喜。
颁奖人是李国能——现任香港特区终审法院首席大法官。半小时前,上一场马赛中获胜的8号马“步步稳”的马主正是他的侄子,为他颁奖的是范徐丽泰。这个李氏家族是香港最显赫的马迷世家,曾经拥有最大的马厩,是最大的马主。这个家族的成员全都是马会会员,包括东亚银行主席兼行政总裁李国宝、特区政府教育统筹局局长李国章。
只有一层露天观众席中的不是马会会员。他们中很多人定期来,赢了钱的笑得合不拢嘴,没下对注的也不恼。有人把手里作废的马票撕成碎片抛向天空,一场狂欢这么快就结束了。
一种次文化
人潮开始迅速撤退。有的私家车司机已经恭候门外,有的则穿过马场天桥,直接通往九广东铁的月台,准备坐火车回家喝周末的头啖汤。
通道边的大屏幕显示,这一场的投注金额照例高达八位数。画面一翻,出现大号字标语:明日晚间19:30,最新一期六合彩开奖,奖金总额4800万。
“明日”是4月30日,香港五一假期只有5月1日一天。有人在开玩笑:五一之后还上不上班,就看这一下了,4800万啊,干什么都够了。
香港的彩票奖金是不用缴税的。
当天晚上,我们去了中环兰桂坊。在一家足球酒吧里,无数人头对着正在直播英超球赛的电视机攒动。除了赌马和六合彩,足彩也是香港赛马会的特许经营项目。这三样是香港马会主要的收入来源。
“目前足彩的收益占马会全年总收益的三分之一。”马会公司发展事务执行总监麦建华说,“九七之后,香港人舞照跳、马照跑。马会是和香港一同成长的。”
电影《宝贝计划》里,大混混成龙一把撞破厕所门,发现小混混古天乐坐在马桶上“叹马经”。去年,著名演员、马评人董骠去世的时候,他的老搭档在他耳边不停播放马经录音,希望能用熟悉的声音刺激他,让他从昏迷中醒来。
“这就是香港赛马的有趣之处。赛马简直是香港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陈锦程说,“每个礼拜三,你在香港出门打车,每个司机都一定在听收音机的马经。他可能并没买马,但是对于每一匹马的来历、成绩、身高体重都了解得很。”
几年前,新加坡人陈锦程从香格里拉酒店跳槽到香港马会,负责的是会所经营和会员管理。在跑马地、沙田和双鱼河三家马会会所里,他接触到的是1万9千名社会名流、政商领袖(马迷占香港人口的1/3)。“马会会员证就是香港的良民证;上周日我还看到曾荫权在隔壁餐厅吃饭。”
但他并不讳言,香港的赛马文化充满了一种奇特的融合:它是英国人的舶来品,却本土化得如此彻底。它是一个精英的、有门槛的小圈子,只有少数“上流社会”能够成为它的会员,同时它又是大众的、市井的、Popular(流行)的。一个有趣的细节是,香港《苹果日报》的马经版和三版女郎图片是放在一叠里边的,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
香港出版人彭志铭说:“如果你不饮冻奶茶,不饮港式鸳鸯,不识打麻雀,不识赌马,不在飞机上大声吵吵,你还算什么香港人呢?”
如果说香港是个没有思想的商业消费城市,反而它的次文化是非常蓬勃的,充满活力和动感。赌马就是香港次文化的一部分——跟风、盲目、羊群心态、越能赚钱就越“叻”(能干)。香港马会最开始建在港岛北边的跑马地。跑马地的名字就叫“Happy Valley”,也许赌马和博彩真的就是香港人的欢乐谷:忘记压力和忧愁,带来“赢”的希望。
乐观地看,这种赛马次文化是“人人有得玩”。露天观众席的普通市民可以一边吃汉堡一边看马经一边排队投注,10元港币起步。包厢的会员、马主们可以一边吃鱼子酱香槟一边看显示屏的赛果,有3000名临时工、260名厨师为他们服务,“每年消耗的鲍鱼要用集装箱来算”,投注金额上不封顶。
无论上下,他们都要去算计和权衡,并且有赌未为输,永远有希望。这可能就是香港性格的一个侧面。彭志铭曾经写道:香港的文化,就是教你如何“练精学懒”,如何“偷呃拐骗”,如何“缩骨”(诡计多端),如何“执生”(懂应变),有什么“着数”(便宜)就抓住不放……“没有大智慧,只有小聪明。”
一个品牌
作为一个庞大的经营机构,香港赛马会从1884年成立至今,已经成为香港特区单一纳税最多的机构,平均每年纳税120亿港元,占政府税收的10%;每年为香港经济平均贡献163亿港元,占本地生产总值1.3%;是香港十大雇主之一,2.4万多人为它工作;过去十年,香港马会捐款超过100亿港元,海洋公园、香港科技大学的建立都有马会的捐赠。
“香港马会就是一个品牌。”陈锦程说。2003年,香港马会被评为香港“超级品牌”总冠军。经营这个品牌,只靠小聪明显然不够。
马会在香港的经营可以说“只此一家”。1973年,在香港赛马活动职业化两年之后,政府为了打击非法投注,批准马会开展场外投注活动。两年后,业务范围扩展到“六合彩”奖券。2003年,马会再次获得政府授权在香港开展规范化足彩业务。
但是,从马会主席陈祖泽到接待人员,反复被强调的并非这三大业务,而是——香港赛马会是个非牟利机构(no for profit)。“马会在赛马、六合彩、足彩上的博彩收入除了还奖、纳税、支付所有行政费用,其他所有盈余回归社会,以慈善捐赠的方式发展教育、医疗和社会服务,平均一年10亿港元。”陈祖泽说。
这种“非牟利”性质首先体现在马会的组织构成上。它是一家保证有限公司,由董事局掌管,共12位成员,他们都有自己的公司和商业事务,并不受薪分红。日常运作则由管理委员会负责统筹,行政总裁领导,下属8个部门,由8位执行总监分别负责。董事局每周都分组开会,听取下属各部门的工作报告。
其中最特别的是慈善事务部门,这个机构叫做“香港赛马会慈善信托基金”,专责管理马会的捐款事宜。“目前马会在慈善上的排名与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相仿。”慈善事务执行总监饶恩培说。
饶恩培是个老派的香港人,美国印第安那大学MBA,他至今不会听说普通话。在2001年之前,他是美国银行高级副总裁,也是一位执业会计师,负责银行的财会和亚洲事务。“刚接到马会邀请的时候,他们是希望我来担任财务总监。可是我稍加了解就发现,慈善管理这一块才是我最想做的。管马会财务,就管那么几十个人,有什么意思。管慈善,一年可以花上10个亿,这才有挑战性。”饶恩培说,“不过,做了以后我才发现,赚钱难,花钱更难。做慈善不是出钱这么简单。”
首先,哪些申请能批,哪些申请不能批,你必须要有一个理念和标准。“我们的批准流程很有弹性,没有资金上限和下限,也不需要申请表。”饶恩培举例说,前几年有人申请拨款建立沙田青少年综合服务中心,本来只申请一家,可是他在亲自考察之后发现项目对于解决香港的青少年问题很有意义,于是拨款建了6家,分布在香港各个社区。因为父母事业忙碌而被疏于照料的孩子可以在这里上网、做游戏、玩Band和做义工、学习和伤残孩子相处。
但是同时,这个批准流程也相当谨慎,很繁复。“哪怕只是6000块钱,也得12个董事会成员全部同意。无论资金大小,都要有6到9个月才能批复。所有的钱都是实报实销,每3个月报销一次。”
稍加留意就会发现,马会赞助的慈善项目几乎都涉及香港的主要社会问题。比如沙田耆智园收容治疗老年痴呆患者,帮助缓解香港日益严重的老龄化问题;青少年综合服务中心可以帮助缓解少年不良团体、古惑仔问题。马会参与的很多项目,其实承担了一部分政府职能,帮助缓解了部分社会压力。
如果说赛马是在香港的前台,那么马会的慈善则是进入了香港这个城市的后台,它面对的是一个力争上游、竞争激烈的社会的善后问题。
“现在,马会一方面要加强对善款的追踪和落实,一方面更希望由我们自己来把握香港社会的脉搏,在人家提出申请之前,我们就能够伸出援手。”在饶恩培看来,一个对于社会问题具有很好的反应能力的慈善机构,才叫作一个好的慈善机构。
目前马会最大的一个“慈善项目”也许是奥运马术比赛。马会目前已经花了8个亿,帮助修建2008年的马术比赛场馆和设施。这些设施一旦建成,将马上交给政府下属的香港奥运马术公司运营管理,马会只在具体的服务上做跟进。
在香港体育学院的主场地工地上,工人正在忙碌。一年以后,奥运马术的11场比赛将在这里进行。泥地上躺着一根超过40英尺长的合金灯柱——由于奥运比赛转播的灯光要求,所有场地的灯光设备都要花钱改建。灯柱边上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堆带着泥土的树根。“为了改建场馆,我们向政府申请移动了50棵树,只有3棵因为专家鉴定没有移植价值,所以才砍掉了。”媒介传讯经理李德能说。他抬起手臂,指着不远处的沙田马场,“这样,在沙田马场中心的彭福公园里生活的一群白鹭才能得到保护。”
工地距离沙田马场不过数公里之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台上满满的都是人,又一场比赛要开始了。
马会主席陈祖泽:全香港最贵的义工
“五一”前夕,香港赛马会跑马地会所满贯厅。
对于陌生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让人感觉自在的地方。每个记者面前都摆好了饮料和茶点,可没人敢吃喝,甚至没人敢说话,都在期待着尊贵的采访对象出现。
紧张的空气凝结了5分钟,然后陈祖泽一个人推门进来了。他的出现让所有煞有介事的仪式感变得有些可笑——原来我们并非在从事一项外事活动,不过来别人家做客而已。
作为香港赛马会主席、香港九巴公司董事长,他的衣着并不“香港”。不起眼的蓝灰色夹克和鞋子,款式看不出是哪一季的,不过时也不时髦。趁着握手的机会,有个记者悄悄瞄了几眼他的手腕。活动结束后他告诉我,实在看不出那是什么有名的牌子。
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一个曾经官至港英政府司长、参与草拟中英联合声明、“曾被认为是特首有力竞争人选”的人。有种说法:港督、马会主席及汇丰大班是香港权力最大的三个人。后来,一个去过他家的工作人员跟我说:他是香港世家子弟,不像我们是在焦虑中长大的,因为什么都见过,所以什么都不太在意。
他没有随从,像在自己家一样,乐呵呵的,但并不彬彬有礼。他径直坐到最中间的椅子上,把自己调整到最舒服的位置,开始吃面前的花生豆,响亮的咀嚼声打破了沉默。
《中国企业家》:您是怎么和马会结缘的?
陈祖泽:马会是香港最有名望的会员组织,成为马会会员是公认的身份象征。先父就是会员,受他影响,我从小爱马。从7岁开始我就在这里踢球,人家赛马我踢球。1968年,我大学毕业以后到港府工作,经介绍成为马会会员。去年8月31日,我当选为马会主席。到明年,我和马会的缘分就有40年了。
《中国企业家》:马会是非牟利机构,但是它一定有牟利的责任,否则整个博彩-经营-慈善的系统无法运行。
陈祖泽:对,马会是非牟利机构,但不等于不赚钱。除了赛马、足彩、六合彩的业务收入,马会还接受企业赞助、广告经营和部分赛事电视转播的直播费。只不过它是一家保证有限公司,赚的钱没有股东去分。我们12个董事局成员都是不受薪的,是全香港最贵的义工。马会是一个会员机构,但也是香港的一个公共机构,一方面它是政府授权经营博彩业务的,另一方面,它又受全社会人士关注。马会所有的董事、高管都受反贪条例监管,受监管程度相当于政府公务员。
《中国企业家》:马会管理博彩、经营慈善的模式有没有可能在内地推广?
陈祖泽:我们主要的工作在香港。内地的博彩政策和港澳不一样,目前看来,我们是不会去内地推广博彩的(在北京的会所将于2008年开张)。不过近几年,我也和内地的福彩、体彩负责人经常交流,我们都是相关国际组织的会员。目前马会和国内的合作主要是在这方面——为内地培训专业人员、送赠退役马匹从事马术体育,还有大连女骑警的马匹也是马会提供的。
《中国企业家》:您见过最狂热的马迷是怎样的?
陈祖泽:做马迷一定要有自制能力,不能一坐10小时起不来,那就是病态。香港马会的赛马最多一天10场,每场间隔半小时。而且不允许高利贷和信用卡下注,必须真金白银。未满十八岁的青少年也不准入场和投注。这叫做Responsible Gamble Policy(负责任的博彩政策)。另外,做马迷还要有一定的专业能力,要了解每一匹马的血统、战绩、每一个骑师的纪录。赌马不是机会,是学问,是Skill而不是Ch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