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有一首歌是献给以梁冀为代表的权臣的：“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玫瑰何其少，蝴蝶满天飞
文/刘建强
曾向汉顺帝建议限制梁冀权力的李固，仿佛是梁冀的天敌。天敌这个词需要重新解释，因为李固显然不是梁冀的对手。
李固的父亲做过司徒，有名节。李固本来无意为官，怎奈才高八斗，见识高绝，汉顺帝要大臣们荐贤，李固就被推荐上来。除了对于梁家的意见，他还说宦官的权力太大，应该削夺。被夺了权的太监们忌恨李固，多方陷害，李固说我还是回家种地得了。
没过多久，梁商请归隐在家的李固出来做官。按照我的标准，李固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梁商前脚请他，他后脚就劝梁商退休回家。在李固看来，这个面目慈祥的老头儿身居要职不谋其政，就是一块废物点心。梁商说小李啊，我还年轻呢。
李固被顺帝派往荆州当刺史。他查知南阳太守高赐贪污受贿，上书弹劾。南阳太守把赃款给了梁冀一半儿，梁冀派人星夜赶往荆州让李固收手。李固不听，结果被调走。
梁商死后，顺帝派出去的八位钦差带回来一车皮问题官员，不了了之，因为他们都跟宦官关系不薄。李固硬是劝顺帝把这些官员免了职。这样一来，他得罪的人可就多了去了。
冲帝即位，梁太后看重李固，让他做了太尉。冲帝一死，李固坚决主张立年长有德的清河王刘蒜为帝。梁冀的算盘打得全国人民都能听见，哪里肯听他的？
这时候，那些双重失势的太监和由于李固的建议而被免职的官员一起写匿名信诬告李固。匿名信写得有文采有气势，因为它出自马融之手。马融是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老师，骨气却比他的学生差得远。他不会想到后来梁冀把他逼得走投无路自杀未遂。马老师在中国的子孙众多，只不过学问和骨气一代不如一代。
匿名信很对梁冀的心思，幸亏梁太后不糊涂，李固躲过一劫。接着八岁的小孩儿皇帝就吃了梁大将军的毒饼，肚子难受，让人叫李固赶紧来。李固亲眼看着小皇帝在梁冀跟前一点儿一点儿没了气息。没有证据，除了号啕大哭，他还能干什么？
立刘蒜还是再立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汉桓帝）？这一回李固和他的战友司徒胡广、司空赵戒一起跟梁冀较起劲来。三公联手，其他大臣也大着胆子跟着哼哼几声，梁冀一时没了主意。这天晚上，月黑风高，曹操的爷爷太监曹腾（当然不是亲爷爷）随风潜入夜，来到梁冀家中。“刘蒜是个厉害角色，”曹腾说，“要是立了他，嘿嘿。”第二天，铁了心的梁冀拧着眉毛上了朝，这扮相效果显著，胡广和赵戒也没跟李固打个招呼，直接就投了诚。偌大的朝堂上，李固的声音孤单但是坚决：“我反对。”梁冀看都没看他：“散会！”李固认为自己真理在握，又给梁冀写信。立了刘蒜，梁太后就不能再临朝，她别无选择，必须按哥哥的意思罢免李固。
过了一年，有人要另立刘蒜为天子，阴谋泄露，梁冀说这事儿肯定跟李固有关系。李固被捉将官里去。他的一大帮学生和仰慕者跑到京城上书，要求无罪释放李固。梁太后知道李固冤枉，兼之迫于形势，下令放人。李固出狱那天，洛阳城里欢声雷动，再次证明群众的觉悟是可以信任的。只是这欢声最终害了李固，因为它让梁冀听着心跳：这么得人心的家伙必须干掉。李固再次被捕，因为上次的事儿还没查清楚。西方自由主义者信仰的原则里有一条是人有免于被随意逮捕的权利，从东汉到现在，这权利咱们一直留着没用。
李固有三个儿子，除了小儿子跑得快，另外两个都跟父亲一起被砍了头。李固的尸体被扔在大街上，不许收殓。李固有个弟子叫郭亮，十五岁，跟袁著一样，也是河南人，拿着斧头砧板一路跑到宫门口儿，要求给李固收尸。那意思就是我豁出去了，死刑设备都给你们准备好了。这才正经是受儒家教育结出的好果子。郭亮的要求没被准许，可也没因此送命。按说他就此收拾好道具回家也没人能说出半个不字来，可是这少年似乎是迷了路，直接就奔李固的尸体而去。看守尸体的人冲他喊：“赶紧走！不想活了你？”迷路少年说：“我头顶着太阳我脚踏着大地，义之所动，岂知性命，何为以死相惧？”接着又来了一个叫董班的，俩人一块儿在尸体旁边住下来。这举动真让人敬畏。太后摆摆手说：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这两个人的名字因此跟李固一起留在史书上。
临刑前，李固给胡广和赵戒两个人发了电子邮件：“恭喜二位釜底抽薪功力已臻化境，击我个正着。二位受主厚禄，临阵倒戈，以后范晔著《后汉书》想必会据实而录，刘建强通过抄袭还会再来一道。我舍生取义，得其所哉。”
“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鲁迅的话说得动情，李固作为“脊梁”之一根也确实让人豪气陡生。问题是，这些志士仁人的牺牲是值得的吗？几千年来，他们反对的都是单个的敌人，而对敌人的来源并不清楚。多少根脊梁够用呢？
事实上，梁冀也并不是因为李固等人的义无反顾而死。
根据东汉国家统计局提供的数字，梁家前后有七人封侯，三女为皇后，六女为贵人，出了两个大将军，三个驸马（当时尚未有此称呼），公卿将相五十七人。唐代诗人李贺曾追想过梁冀一族的煊赫：马如飞，人如水，九卿六官皆望履。将回日月先反掌，欲作江河惟画地。四周围非狼即虎，汉桓帝怎一个苦字了得？
桓帝长到二十六七岁，遇到一次日食。在古人看来，这现象预示着灾变。史官掐指一算，偷偷告诉皇帝原因就在大将军身上。这小报告如何瞒得过梁冀的耳朵？史官被下到狱中折磨至死。汉桓帝那天没吃下饭去。
桓帝的一个贵人叫邓猛女，是梁冀的老婆孙寿引荐进宫的，受到宠幸。梁冀想把邓猛女认作自己的女儿以巩固自己的势力，就让她改了姓。邓的姐夫是议郎，梁冀怕他节外生枝，就派人刺杀了他。接着，梁冀又想杀掉邓猛女的母亲以绝后患。亏得邓母机灵，跑进宫里，桓帝登时怒发冲冠。
这时候，梁太后已死了几年，梁皇后刚死不久，汉桓帝有了些自由，但也不敢大意，假装上厕所，喊了一个亲信太监进来。“你知道都有谁跟皇后家不对付呀？”那亲信当时就报出四个人名儿来，全是太监，跟梁家有私怨。桓帝咬着牙说：“我要杀梁冀。”
五个太监领着一千多侍卫包围了大将军府。像汉和帝时的大将军窦宪一样，梁冀和老婆选择了自杀。其亲族悉数被诛，相关联的高级干部一起跟着掉脑袋的几十人，被罢免的各级官吏三百余人。“朝廷为空”，基本上就剩下皇帝一个人了。
立了功的太监们同日封侯，世称“五侯”。才送豺狼走，又迎虎豹归，东汉江山从梁冀那儿转到了宦官们的手里，灭亡已经指日可待。中国历史就在这种迎来送往中只螺旋，不上升。
有一首歌是献给以梁冀为代表的权臣的：“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玫瑰何其少，蝴蝶满天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