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一诺千金，讲的并不是守信用，而是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卖狗肉
文/刘建强
采访时，有一些企业家聊得高兴，会说：“那什么，我送你点儿那什么。”一般情况下，我最终是见不到什么的。我很想把这些有许诺癖的企业家请来开一个会，给他们讲讲曾子当初不年不节为什么要把猪杀掉。古时候有个小伙子叫尾生，跟人网上聊天，约好了在桥底下见面。女网友没来，山洪来了，尾生抱着桥柱子不肯离开，淹死了。我不是尾生，可也做不到心如止水，您说的话多少我还是有所惦记的。
初中时候曾经学过一篇俄语课文，叫《诺言》，说的是一群小孩子在公园里玩打仗的游戏，分好了上下级，约定必须一切行动听指挥。天黑了，别的孩子都回家了，只有一个当哨兵的小男孩还站在灌木丛中，因为他没有得到“上级”的撤岗命令。课文学完，班里一个聪明的男生就问俄语老师：“明明知道本来是游戏，守这样的诺言到底有什么用呢？”
我同学的意思是，应该有选择地守信用。有句话叫“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成大事的人大多奉此为圭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合纵连横，鸡鸣狗盗，说话算数的程度要视利害轻重而定。成者王败者寇，届时历史可以重修，细节可以再编，放手去干就是了。而事实上，在一个大家都有选择地守信用的社会里，信任根本是不存在的。
美国第十八届总统格兰特将军的陵墓旁边，有一座小孩子的墓，看起来与伟人的安息地很不协调。1797年，那个小孩子5岁，坠崖身亡，他的父亲在自己的土地上为他建了墓。后来因为生计不得不出售这块土地时，他的父亲对购买者提出，永远不要毁坏这座墓。这个要求被写进了契约。之后，土地的主人不断更换，但是他们的契约上都没漏掉这一项。1897年，政府征用这块地以纪念格兰特，也没有因此把小孩子的墓铲平。
如果这样的事出现在我们的地产商身上，我们称之为神话。
与西方人不同，我们的守信典范都生活在传说里。中国人手里都提着羊头，卖不卖狗肉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而已诺未践还算是可爱的，更为厉害的是，承诺者事先已经想好不认账的理由，那功夫练得真是出神入化。
骗术大全《战国策》开篇讲的就是这么一个故事。秦攻东周求九鼎，周君很担忧。大臣颜率说：“您别着急，我去给您搬救兵。”颜率到了齐国，对齐王说：“秦国来抢九鼎啦。我们想与其给秦不如赠齐。保全一个国家，又得到九鼎重宝，这是名利双收的事啊。”齐王很高兴，发兵救周，秦兵退走。
齐王管东周要九鼎，周君又很担忧。颜率说：“您别着急，这个问题我来解决。”
“现在我们已经把鼎准备好了，不知道您打算走哪条路运走呢？”见到齐王，颜率很诚恳地问。
尽管自己经常说话不算数，但是对于说话算数的人，齐王还是很喜欢的：“我打算借道于梁。”
“肯定不行，”颜率说。“梁之君臣对九鼎朝思暮想，九鼎进了梁国可就别想出来了。”齐王心里直夸颜率想得周到。“那我就从楚国走吧。”
“那就更不行了。楚国人对九鼎的思念远比梁国深重，这就好比羊入虎口啊。”
齐王听出来有些不对。“颜先生，您看咱们给九鼎安上翅膀好不好呢？”
“这些天我们也一直在为这件事伤脑筋，”对于齐王的冷嘲热讽，颜率只当是没听见。“这九鼎它沉啊，就是有翅膀也未必飞得动。当年从商纣王那儿搬鼎，一鼎九万人，九九八十一万。您就是有这么些人，也找不到一条安全的路线。真头疼。”
“说了半天，你的意思就是不给我呗？”齐王的眉毛拧成了麻花。
“哪能呢？请您赶紧决定从哪条路走，我们时刻准备着。”
齐王想了想，觉得颜率的分析是有道理的，自己忙活半天，再为别人做了嫁衣裳，不划算，只得作罢。齐王吃的是哑巴亏，在我们的文化里，吃这种亏的人往往受到责备：为什么这么不慎重呢？
奇怪的是，在这部骗术大全里，还记载着另外一个故事，听起来就像被《读者》转载过的，温暖湿润，具备了萌芽的诸种要素。魏文侯跟看守猎场的小官儿说好了去打猎。到了日子，魏文侯跟左右喝着喝着酒，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文侯说：“给我备车。”“咱们喝得这么高兴，雨又这么大，您这是要去哪儿？”“我跟管猎场的约了今天打猎。酒喝得确实高兴，但是说好的事怎么能没个交待呢？”文侯冒着大雨去取消了约会。
这个故事的结尾是：魏国因为文侯的诚信终于富强起来。该结尾很像格林童话里英雄美人的结局：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一部充满尔虞我诈的书里出现这样的插曲出人意料，由于同类过少，它显得不大可信。
还有更不可信的。春秋时候，吴国有一个外交家叫季札，就是后来跟勾践纠缠不休的夫差的四爷爷。这个人几次把王位让给自己的兄弟，在家族和国家享有很高的威望。有一次，季札出使晋国，路上顺便去看了看自己的朋友徐君。徐君是个宝剑收藏家，身体不大好，但仍然很热情地招待季札。那时候一个大使出国，佩剑必不可少，季札的剑精工打造，外貌古朴，锋芒慑人，徐君很喜欢，眼睛不自觉地总往季札的腰里瞄。君子不夺人所爱，喜欢归喜欢，徐君可是没好意思张口。季札也没说“那什么，我送你点儿什么”，两个人依依惜别。
出使晋国回来，季札再次拜访徐君，可是已经见不到这位朋友了。徐君病死了。季札到徐君的坟上祭拜完毕，把佩剑解下来，系在坟边的一棵歪脖儿树上。大使的随从很不理解：“人已经死了，这不是浪费资源吗？”大使说：“朋友喜欢我的剑，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只是我要出使大国，不能没有佩剑。我当时在心里已经许给了他，怎么能因为他死了就背叛我自己的良心呢？”
这故事说的还是人吗？还是中国人吗？什么叫玉树临风？说的可真不是长相和身材。
有个成语叫“一诺千金”，是用来夸刘邦时代一个叫季布的人的。大家都说：“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实际上，季布到底如何守信用，不大找得到记载（该成语本来是季布看不上的一个人拍他的马屁时所言），倒是用黄金来形容诺言的分量值得研究：季布的承诺肯定要比黄金百斤值钱。如此说来，该成语讲的并不是守信用，而是我们到底应不应该卖狗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