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活要比讨生活体面、舒服,对人的素质要求也高,从业者脸要厚心要黑,具备虽万千人吾往矣的绝世勇气
文/刘建强
做杂志这几年,经常有人问:“您是做哪一块儿的?”我说做生活。“啊,生活。”提问的人感叹,似乎在瞬间洞悉了生活的本质。
最近我经常坐在卫生间里思考:做生活?这是什么职业?这是一个职业吗?听起来很像是一位正在缓缓运功的气功大师。
然而生活的确是需要做的。在中国,做生活要比讨生活体面、舒服,对人的素质要求也高,从业者脸要厚心要黑,具备虽万千人吾往矣的绝世勇气。
这类人物在《儒林外史》中云集一处,各显神通,把各自的生活做得丰富多彩。所谓做生活,就是会设计,能蒙事儿,富人坑穷人,穷人骗富人,各阶层自己火拼,吴敬梓写的是明朝的事儿,但不如说写的是中国人的事儿更准确。
严贡生是个有钱人,就是我们熟知的“两根灯草”严监生的哥哥。严贡生的邻居王小二生活困难,但是看见严贡生家出生未久的小猪跑进院子,还是赶紧送了回去。严贡生看着小猪的眼神很陌生:“跑到你们家,我再拿回来很不吉利,你就留下来吧。”并未打算在养殖业发展的王小二花了八钱银子把小猪买回来,用一年时间养到一百多斤。这头喜欢社交的猪再度出走,进入原主人的院子。严贡生眼疾手快,叫人把猪关牢,等王小二来给说法。王小二很害怕与严贡生会晤,叫自己的哥哥王大前去要猪。严贡生表现得很慈祥:“猪么,本来是我们家的,也可以给你,照市价领回去吧。”
有一年严贡生坐船,讲好船价十二两银子,到岸付钱。快到的时候,贡生犯了晕病,喝了开水,吃了几片云片糕,好了。剩下来的糕片他也不收,放到显眼处。船家害了馋痨,一边掌舵,一边就手一片一片放进嘴里吃了。严贡生看得仔细,并不言语。上了岸该给钱的时候,严贡生慌张起来:“我的药哪里去了?”问来问去,掌舵的醒过来:“是老爷不要的云片糕啊?”话到此处,严贡生辞严色厉,气急败坏地痛陈云片糕与救心丸之间的重大区别,“先不提药价几十两银子,一旦犯病你让我哪里去找它?”好说歹说,严贡生不再索赔,船家折了船钱还暗自庆幸。
比起严监生的吝啬来,严贡生对穷人的掠夺更令人发指。贡生是贡献给皇帝的人才,有身份有地位,与小民争起利来不择手段,不知道一个国家要这样的衣冠禽兽何用。
而对于某些慷慨的富人,盯着他们的也远远不止几个绑架者。娄姓哥俩身出名门,有钱有势,专好结交名士好汉,有孟尝之风。门客里有个叫张铁臂的,功夫了得,能把一柄剑使得水泼不进。忽一日夜半,张铁臂从房顶上跳下来,手提革囊,浑身是血,把两位主人吓得不轻。“我生平一个仇人,一个恩人。现在仇人的头已在囊中,恩人尚在十里之外,须五百两银子去报恩。我自此再无牵挂,可为知己者死了。”哥俩儿没见过这个阵势,又是害怕又是刺激:“钱是小事,人头咋处理?”
许诺两个时辰后回来办理人头事宜的张铁臂再未露面。第二天,革囊中臭气传出,两位公子大着胆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颗硕大的猪头。
张铁臂的生活做得跌宕起伏,有滋味。自古及今,围绕在富贵周围的名士好汉多如牛毛,手里提的不是猪头的寥寥。
《儒林外史》中提到,南京当年有清凉山地藏菩萨节,那一天家家点灯烧香,一夜不绝,因为地藏菩萨一年只有那一夜睁一次眼,看见香火旺盛,就以为一年到头都是如此。民间有个词叫“哄鬼”,意思是戏法不高明。但是连鬼都要哄,说明了中国人做生活的规模和勇气。
前人评论《儒林外史》说,“慎勿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但是,如果不经常从身体里跳出来看看自己,那就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