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如履薄冰的“战争”后,杜昌焘因为年龄问题而不得不离开了乐凯,给中国的感光行业留下了一个剪影,孤独抑或悲壮
文/本刊记者 刘建强
像一个军人。走路速度快,眼神逼人,握手有力。身高1.83米的杜昌焘,背稍驼,仍不失挺拔。如果你对一个63岁的男人说他看上去也就40多岁,他当然会不好意思。但这是事实。
“我曾经想参军,但是人家不要。”看起来,杜昌焘很满意自己留给别人的“军人”印象。杜说自己不愿意回忆,喜欢向前看。领导乐凯9年,这位乐凯集团前总经理兼乐凯胶片前董事长的说法是:我只是带着乐凯在充满泥泞的道路上走了一段儿。退休半年,多年未睡过好觉的杜一直在“调整”,但仍会不时回到保定乐凯看看。或许这个拥有9700股乐凯胶片股份的股东看到的泥泞更多了些。
“我们不是旗手,只是战士”
2003年,乐凯与伊士曼柯达宣布了合作方案。发布会间隙,本刊记者追问杜昌焘此举是否意味着作为民族工业旗手的乐凯就此倒下。在进电梯的刹那,杜昌焘回答:我们不是旗手,我们只是战士。
杜的回答被某媒体评为“2003年企业界最悲壮的声音”。
在杜昌焘看来,这种评价完全是媒体的一厢情愿,因为他本人从未说过“旗手”之类的话,从一开始,他就把乐凯定义为一个战士。“乐凯的问题是首先要站住脚,活下来,就像拼刺刀,必须前腿弓后腿绷,全神贯注。顶过来就是一片天。”
1998年,伊士曼柯达与中国政府签订“98协议”:柯达出资12亿美元,全行业收购中国感光材料工厂;中国政府承诺,此后3年内,柯达是惟一能在中国生产和销售感光材料的外资企业。
只有乐凯留了下来。乐凯的坚持被上升到了“民族”的高度。按照杜昌焘的说法,“98协议”的签订并不完全是政府行为:“政府给了我们很大的自主权,尊重我们的意见。可以认为,拒绝加入是我们的决定。”杜昌焘提出的合作前提是乐凯控股、自主决策经营和不换品牌。
杜的原则在与柯达、富士多年的合作谈判中得到了坚持。在谈判桌前坐下的那一刻,一个无论规模还是技术都无法与对手相比的企业是否会感到忐忑?“他们(谈判对手)都把我当成贵宾,很尊重我。”杜说,不要以为谈判只是需要技巧,关键在于诚信,“而乐凯正是一个诚信的公司,诚信的基础是责任。”
杜昌焘任内,乐凯的年净利润曾超过两亿元。杜不愿意多谈推动一个伤病累累的国企前进有多难。接手一个机制僵化、设备陈旧、历史负担沉重的“像一团乱麻”(杜语)的国企,动作又不能过大,强大的竞争对手又步步紧逼,“我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半夜醒来,感觉自己浮在空中,脚不着地,就盼着天快亮。”
9年前上任伊始,杜昌焘就想到了“下台”。“我没给自己定什么目标,只是不能在我手里搞砸了。”这种如履薄冰的状态一直持续了9年。“我早就觉得应该退下来了,2003年完成了与柯达的合作就应该下来了。国有企业里,到了年龄必须下,老板不让你下你也得下,原因很复杂。这样对企业对自己都有好处。”
杜很少抱怨,至少在采访中如此。对于国企存在的种种弊端,他有过有心无力的时候吗?“人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情,都会有制约。你让别人适应你,你也要去适应别人。”
“能跟上就很不错了”
乐凯与柯达合作近两年,近来有评论认为乐凯并未达到预期目的,似乎是被柯达“算计”了——柯达借此将传统感光材料产业抛给了乐凯。杜昌焘不能忍受这种看法,虽然他不曾公开反驳。“我们的问题就是评论员、教练员太多,运动员太少,能出成绩的运动员更少。”
杜昌焘把达成乐凯与柯达的合作看作自己任内的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他说,柯达确实在兑现自己的承诺,逐步向乐凯转让技术。“柯达是讲信誉的,说话是算数的。”
杜昌焘把商业竞争比作万米赛跑:“能跟上就很不错了。而且,开头领先的往往并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很少人愿意想像为了“跟上”,杜昌焘和乐凯做了多么大的努力。在跨国公司、走私品的夹缝中生存,“乐凯”这块牌子虽然摇摇晃晃,但还没有像洗涤品、食品等行业的众多自有品牌一样倒下。来自外界的“民族工业旗手”的评价一方面激发了杜昌焘的斗志,也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他强调专注,他也只能专注——在“多元化”喊得最凶的年代抵制住了诱惑,而那诱惑曾经“很大”。
在传统感光材料行业已经举步维艰,数码产品的迅速普及又让乐凯雪上加霜。现在,柯达正在向数码产品全面转型。前不久,有100多年历史的德国爱克发胶片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我觉得它破产的时间早了一点。每种产品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只是时间长短问题。”杜昌焘说。对于来势凶猛的数码产品,杜昌焘承认自己2000年时所做的预计过于乐观了:“我知道这是趋势,但没想到这么快。”但是,杜并不同意投入巨额资金进行数码产品研发:“我们有这个必要吗?”事实上,即使有必要,乐凯也没有那么多资金。“量力而行吧,”杜说,“只能是审时度势。”爱克发申请破产保护,物伤其类,是否让杜昌焘对从事30年的事业感到绝望?“在战场上,指挥官看到死人不能害怕。”杜昌焘说。
杜曾要求乐凯的中层干部观看电影《大转折》。杜说,电影中,一次大战役后,邓小平看到一个团政委在哭,因为整个团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邓小平的决定是撤销团政委的职务,因为他动摇军心。”
杜昌焘对电视剧的主题歌歌词感兴趣,能够随口背诵。杜昌焘说,一部军事题材的电视剧《历史的天空》的主题歌如此写道:男人身上有热血,男人身上有正邪,男人身上有渴望,男人身上有情结。很可能,他在歌词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新一轮的较量已经不需要杜昌焘全力以赴了。“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总有一种沉重感。我想我不会也不应该看到乐凯倒下。如果乐凯不行了,什么时候都有我的责任,因为是我打下的基础。”
杜昌焘不想描述乐凯的未来,因为他认为我们对于一些事物的看法往往都是盲人摸象,并不能得知全部。但是他说:“不要太悲观。当年电动刮胡刀出来,大家以为吉列不行了,但是事实证明,它仍然有自己的生存空间。摄影技术曾经一度对绘画艺术造成威胁,绘画也没有就此消失。而且,图像产业的空间非常广阔,很难说乐凯会有什么变化?”
退休
在媒体发布伊士曼柯达CEO邓凯达离职之前,邓凯达委托柯达全球副总裁、大中华区总裁叶莺向杜昌焘传达了这一消息。“邓凯达说他不愿意我从媒体上先知道这件事。”
两个老对手同年先后去职看上去有些戏剧性。在与柯达的竞争与合作中,杜昌焘与邓凯达等人成为了朋友。杜去美国,邓凯达在柯达总部请他吃饭。“美国人请客都很简单。除了商业秘密,我们无所不谈。”杜说。
邓凯达曾对杜昌焘表示自己退休后就回家,杜昌焘觉得他不会那么做。“在美国,退休的企业家有很多选择,他可以从政,还可以成为别的公司的董事,或者去操盘一些大的基金。”
邓凯达很羡慕自己的这个老对手和老朋友,因为杜可以回家抱孙子了,而他却无法办到:他的两个女儿都不要孩子。
杜昌焘有一子一女。因为自己从事的化学工业有污染,杜昌焘心中常有负罪感,所以他让女儿选择了环保专业。“有人说,老杜不让自己的孩子学感光材料,看来这一行没前途。不是那么回事。”
杜昌焘不抽烟,不喝酒,极少应酬,他说自己做菜的手艺还不错。杜昌焘说,退休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听女儿的话,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杜昌焘的“战争”岁月长了点儿——对于一个父亲,他的这种发现可能迟了些。
但是杜昌焘不会就此真正轻松起来:“我肯定还要做点儿什么。”他正在酝酿,尽管比起美国企业家邓凯达来,他的选择余地要小得多。
当问及杜在乐凯是否有股份时,他反问:“你说有没有?”杜昌焘持有乐凯胶片9700股股份,近期市值不到4万元。
6月的北京下起了小雨,杜昌焘快步离开,然后不见了。
“如果你用的是乐凯胶卷,我们可以多谈一小时。”杜跟摄影师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