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儒家文化是催生出了还是阻碍了世界级企业在中国的产生？在这个孔子缺席的论坛上，没人能真正给出答案
文/本刊记者 刘建强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随着中国经济二十多年来的迅猛发展，中国传统文化成为了“显学”，国内外众多人士为之鼓吹，至今仍在争论的“小学生要不要读经”即是其中一例。
但这只是一个方面。市场经济带来了巨大的社会财富，同时也带来了诸多弊病。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所宣扬的种种道德规范，在我们向财富飞奔时被扔得七零八落。具体到企业，社会物质财富的直接创造者，它的发展与儒家文化有无关系？有多大关系？2005年9月2日，在潍坊，来自两岸的与会企业家中，除了冯仑（万通集团董事局主席），大家都大谈自己企业中渗透的儒家文化。从金志国（青岛啤酒总裁）、魏新（方正集团董事长）等人的演讲中，可以看出他们为了本次论坛寻找各自企业中儒家文化的努力。
中国企业家，首先是中国人，因而也就难免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企业文化带有此种痕迹实属正常。但是，是不是儒家文化真的能够催生出世界级企业？或者，儒家文化是不是阻碍了世界级企业的产生？对于前者，本次论坛（至少是在会场上）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对于后者，没有人谈及。也许，在山东，孔子的诞生地，谈这个问题不合时宜。
论坛请到了当今活跃于世界众多高等学府、文化论坛的“新儒家”代表人物杜维明。相对论坛的主题，杜维明应该是一杆鲜明的旗帜，有足够的号召力。杜今年65岁，现任哈佛大学燕京学社社长，哈佛燕京中国历史、哲学与儒家研究教授，推崇儒家文化所蕴涵的道德理性和人文关怀。他的演讲更多的是从政治和文化的角度来阐述儒家文化相对西方文明的优越性，而到了凤凰卫视董事局主席刘长乐，则高呼“儒教全面复兴的时代已经到来”，让听者热血澎湃。
或许，正如杜维明后来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所说，儒家文化与世界级企业之间并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前者既非后者的必要条件亦非充分条件，本次论坛的意义在于一个中国企业在成为或正在成为世界级企业时应该采取的姿态是怎么样的。也许冯仑的发言对杜维明有些触动。
论坛由杜维明一板一眼开宗明义，由冯仑快刀斩乱麻干净收场。两个人一个西装革履，一个T恤便裤，一老一少，一庄一谐，论调相反，却都言之成理，实是绝配。
“总舵主”杜维明
中国人丢失了宝贝
杜维明是此次论坛中对儒家文化了解最深、最系统的一位，相当于论坛的标志性建筑。这位老者的确儒风浩荡，接受采访到深夜也全无厌倦。如果一个常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挂在嘴边的人面露恶色（无论何种情况下），都会让人感到难受。
杜维明借用其他学者的说法，指出儒家文化是整个东亚文明的代表，日本、韩国、蒙古都受儒家文化影响甚深。与中国不同，西方社会的主流思想是启蒙运动以来的“凡俗的人文主义”，它孕育出了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样的社会制度，并且催生了市场经济。它的核心价值包括自由、理性、人权和个人尊严。杜维明说，“凡俗的人文主义”的最大特征是以人为中心，彻底排除宗教的终极关怀，以人的价值、需求、愿望来作为认识、宰制、掠夺自然的依据。因而，现在“凡俗的人文主义”遇到了困境，比如资源的匮乏和生态的恶化。而在儒家文化的发源地，中国人，尤其是不同职业的知识分子（包括企业家），血液中西方文化的因素非常多，中国传统文化却被边缘化了。
而事实上，正是儒家文化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儒家主张“天人合一”，它的人文精神是全面的，不是单一的。它突出人和自然的协调，以“和而不同”的原则处理人与群的关系，对过分强调科学主义、效率、自由的西方价值观是一个反驳。
最重要的，儒家思想非常注重根源性。所谓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体现的就是这种由根本一步一步无限推展的愿望。相对于家庭，个人是私；相对于族群，家庭是私；相对于国家，族群是私；相对于国际，国家是私；相对于宇宙，国际是私。那么，作为一个企业家，他不应该只顾企业利益，最基本的，他应该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余力，则可再行“己欲立立人，己欲达达人”。
杜维明一再强调儒家思想的推己及人的“恕”道，认为这是解决当前国际政治问题的最佳途径。同时，一个被认为是成功的企业家，不断地推己及人，就能够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也就是说，掌握资源越多、地位越高的人，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也应该越大。
从杜教授的演讲及此前的采访来看，他还是相信儒家文化与世界级企业有关系的。他举例说，日本近代的“实业之父”涩泽荣一所著的《论语与算盘》就是儒家文化经世致用的体现。杜维明认为，儒家文化不是一个企业家成功以后拿来用作标签的，而是贯穿于他的商业活动中，从而成就他的事业。但在此后的采访中，他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这二者之前并无绝对关系。这可能是“制度派”冯仑的提法给了他启发。
杜维明希望包括企业家在内的所有成功的人都能够成为“公共知识分子”，以自己来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这当然是儒家“世界大同”思想的体现。他在西方看到很多企业家节俭成癖，可口可乐的副总裁出差到纽约宁可坐地铁也不打车，因为可以省几块钱，而在做慈善的时候却争先恐后。恰恰是最应该节俭的中国人却丢掉了这一美德。他承认，理想与现实之间还是有差距的，道德的基础是法制的健全。
“右丞相”刘长乐
儒教复兴的时代已经来临
“我们很多人都是冲着这个题目来的。我本人是山东人，在我的家举办这个活动，我肯定要来撑个台面。”甫一露面，一身唐装的刘长乐即博得满堂彩。
与以往一样，刘长乐的演讲充满激情，文采斐然，所以称之为右丞相（中国古代右相治文，左相治武）。与会的嘉宾有几位言谈中都经常提及佛教，除了刘长乐，还有施崇棠和海航董事长陈峰。佛教传到中国，与儒家文化融合得很好，已被汉化，二者关系紧密。
刘长乐说，盲目的西化让中国的社会付出了巨大的道德代价。西方文化的应用其实让中国人很不舒服，现在中国的文化不中不洋，心有千千结却没有纯正的自我。缺乏宗教信仰，对西方文化的大小通吃结果造成了消化不良。
刘长乐认为，儒学的很多理念都代表了中国的终极文化。“一个民族即使国破了也不可怕，只要有文化在。如果文化消亡了那就彻底完蛋了。中国经济发展了，有钱了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是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还需要文化的支撑，需要心灵的安抚。
“靠什么来统一社会的思想、统一社会的价值观呢？我们想它不是西化再西化，而是传统再传统。它需要儒学中永恒的价值理念。比如说儒学理念中的‘仁、义、礼、智、信’。”
“儒学文明是世界上最好的文明之一。西方文明的制度推动了整个世界的社会进步和科技发展，也造成了区域间重大失衡，儒学是制约它最好文化之一。”
杜维明在演讲中曾提醒说，“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之类的说法很“危险”，不符合儒家推己及人的道德准则。而从刘长乐等人的发言中，明显可以听到对这一说法的认同和欢呼。但是刘长乐强调，“中国威胁论”是荒谬的，反映了对中国文化的不了解。“其实中国历史上是最强调‘和为贵’的。”他说，儒家思想与西方文明的结合将是整个人类和谐相处的大道。
刘长乐方面大耳，有佛家气象，为其演讲平添许多感染力。
“左丞相”项兵
什么是世界级的企业？
与杜维明专攻儒学相反，项院长只对企业管理有兴趣。就本次论坛的主题而言，这两个人应该好好切磋一下。
在项院长心目中，中国目前还没有一家世界级的企业。他所谓的此类企业的标准是：要给员工带来世界级的收入，给股东带来世界级的回报，企业有世界级的影响力。
关于打造世界级企业，项院长在大小论坛上已经说过多次。不知是出于他的专注，还是诸多论坛已耗尽他的才力，他的许多话我们已经耳熟能详。“要有全球视野，要学会从月亮上看地球。”“要做到全球资源、人才为我所用。”施崇棠演讲的题目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项院长说，要超越这样的思维，“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为我所用，不分你我，不分东西。”
对于企业文化，项院长认为，如果企业家没有深深的人文精神的话，外国人“永远把我们看成一拨没心没肺的经济动物——杀手”。项院长的演讲中没有提到儒家思想，或许确如他所说，对此没有研究，或者，他本人可能并不认为这二者有什么关系。这许多年反复宣讲全球化下中国企业的应对之道，项兵给人的印象是对中国企业期盼甚殷，兼有恨铁不成钢之叹。
温文尔雅施崇棠
“不可救药的人本主义者”
华硕董事长施崇棠更像传说中的儒家“君子”，看上去文弱谦和，甚至比在儒学中浸淫多年的杜教授更“儒家”。
他是与会企业家中准备充足的一位，电脑演示图表层出不穷。施崇棠应该不会同意项院长的说法：中国目前还没有一家世界级的企业。“华硕去年的销售额650亿人民币，今年希望可以做到1000亿，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目标，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进行得很顺利。我们的显卡，已经是世界第一，主板去年冲到了世界第五位。”也许项院长所说的“中国”是指习惯上的中国大陆。
在论坛上为自己企业做广告的不乏其人，但是这些数字从施崇棠口中说出，丝毫没有夸耀之嫌。他说华硕的企业文化之一就是“崇本务实”，源自儒家经典《大学》中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施崇棠自称“不可救药的人本主义者”，把人当作全公司最重要资产，尽可能培育、珍惜、关怀员工，让他们能尽情发挥最大潜力。把人当作“本”，才能谋求成为世界第一的产品品质，崇本务实，就是由内而外，知道事情的始末因果。
对比德国人和日本人的严谨，施崇棠认为东亚文化是柔性的。体会施先生的意思，换句话说，东亚文化就是不严谨的。所以，要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兼收并蓄，弹性的刚性的东西都要具备。
在论坛之后的央视《对话》现场，嘉宾们对当年陈峰开除两个不听命令擅自回家过年的飞行员展开讨论。施崇棠说，换了他，可能不会“立即开除”，毕竟培养两个飞行员的成本是巨大的。陈峰说施先生是仁，而自己是大仁，因为飞行员不同于一般职业，掌握众多人的生命安全。施崇棠依旧和善地笑笑，符合“讷于言”的君子形象。
急先锋冯仑
文化和世界级企业没有关系
冯仑经常让他的同志们大吃一惊，同时给在场的观众带来欢乐。论坛上，冯仑最后一个发言。由于穿着随便，他显得与这个论坛关系不大。但他的话再次引发论坛的高潮，使有些昏昏欲睡者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今天在这个地方开会，讨论的话题我觉得非常的好玩。好像这里面有两个潜台词，大家一上午都没有讲出来的：第一，我们必须要创造世界级企业；第二，儒家文化一定能够帮助创造世界级企业。我听了一上午以后，把我过去有限的经验反复地在这儿糅了半天，感觉似乎第一件事肯定能行，但是第二件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从相反的方向论述一下，从不可为的角度来说明一下可为。
“第一点，世界级企业怎么来的？是从儒家文化里长出来的吗？不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也不是。是从我们的口号里喊出来的吗？也不是。恰恰是从我们的制度安排里来的，其前导恰恰是西方的文艺复兴。当它长出来的时候儒家文化还在蓬勃发展着，这其中没有任何的关系。其后随着资本的流动和时间的消亡，才产生了更多更大的世界级企业。所以这是第一点，儒家文化和世界级企业没有任何关系。
“第二点，世界级企业和文化有关系吗？没有任何关系，任何文化都不能创造世界级企业。要看清这个关系，需要拉近，拉得太近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要推远，推得太远就是什么都一样了。你比如说全世界都研究爱情这东西，但是你用计算机把所有的数据都分析出来，发现全世界的爱情都一样，但是放到具体的女性身上，都是一些小事组成的:下班了她给你做饭，下雨了她拿伞去接你。一件件的小事，放到数据里看，所有的都一样。人类表面的东西是被夸大了的。你说儒家文化，陕西、山西、山东这是最正宗了，但是这个地方能不能产生世界级的企业？不是这样。你看沿海的城市，这些儒家文化历史不是太长的地方却比较有希望产生世界级的企业。
“儒家文化和世界级企业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刚才上台时有礼仪小姐陪着一样，她可以化装你的伟大，而不能创造你的伟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哪儿都有漂亮的小姐陪着，已经从夜总会到了会场，但是不管小姐多漂亮，并不是因为你身边有了漂亮的小姐,你才伟大。”
作为一个唱反调者，因为采用了小调儿形式，所以大家一笑过后往往不大放在心上。事实上，无论冯仑所说是否有理，至少他带来了一种新的思路，使那些循规蹈矩人云亦云者相形见绌。求同存异也是儒家思想之一，和而不同更是君子风范。
